邓明捧着保温杯来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口,隔着门,邓明就听到自家老板用平时根本不会用的音量说道,“你这么做是不对的,二定点间断缝合法最后一针要翻开看血管里面有没有积存的血栓。”
“老板,手术切口不大,我也都看了。我知道您的意思,三定点连续缝合的好处很大,可是……”
邓明听着,捧着保温杯的手微微一凝。
二定点间断缝合与三定点连续缝合是血管端端吻合的两种方式,周从文的手术做的很棒,事实证明患者术后也没什么问题。
而他竟然和老板在讨论两种吻合方式的细微分别。
这种讨论是有意义的,但意义对普通医生来讲几乎相当于零。
普通医生不管是二定点还是三定点,只要能把手术做下来就行、血管吻合好、不留血栓、术后不出血或是少出血。
至于二定点还是三定点,那有意义么?
别说是普通医生,邓明知道即便是自己,暂时也没办法接触到这么高深的细节技巧。
可是周从文和老板在讨论端端吻合两种手法的细微区别。
邓明捧着保温杯的手不知不觉的用力,甲床苍白。迟疑了一下,他推门进去。
果然,不管是自家老板还是周从文,都对自己进来视若无睹。
老板拿着笔在病历纸上画了一个血管的图案,正在讲三定点连续缝合的好处。
而周从文不像是以往那样无论老板说什么他都点头说是,针对三定点连续缝合的缺点做出毫不留情的指明。
这两人……邓明看的心中无奈。
他很清楚老板和周从文有极大可能是在思想碰撞,碰撞出来的火花经过不断的完善,有可能就是下一个临床标准吻合方式。
什么二定点、什么三定点,那都是过去时,最新的吻合方式才是最适合的。
就像是经典crush术式进化成DK-crush术式一样。
可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邓明唇角微扬,捧着保温杯很随意的坐在办公室的床上,看着一老一小两人。
他们时而争论,时而沉思,那支笔一会在老板手里,一会又被周从文抢过去。
草图上的吻合画面不断修改,一张图渐渐变得潦草,随后又画了一张。
不管是老板还是周从文,他们画草图的手法都很像,有时候邓明会想自己为什么总是产生这种幻觉,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触。
是老板宠着周从文么?老人家都宠着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前的申天赐如此,如今的周从文更是受宠异常。
不一定,邓明摇头。
他想起自己被椎动脉破裂的患者喷了一脸血,又不知道患者有没有艾滋、梅毒等传染病,心情忐忑的去洗澡的时候周从文站在外面和自己说的话。
周从文看事情看的很明白,他知道老板的心意。
老板在意的是宏大叙事,是历史与时代的齿轮咬合声,是伟大文明相互碰撞的火星,是以一己之力推动人类进步、是他最后能让全国人均寿命增加几年这一愿景。
宏大叙事,最后落在纸间笔头,落在血管端端吻合的一个有可能的细小改变上。
着眼宏大叙事,落手之处却极尽细微,无论是老板还是周从文都不会眼高手低,侃侃而谈却又一点正事都不做。
还真是很像的两个人,还真是天生的关门弟子。
邓明看着看着,眼前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叠、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
一个小时转瞬即逝。
两人的讨论还无休无止,虽然只是一个吻合血管的手法,但中间涉及的事情太多。
血管断端要怎么修剪、冲洗血管到底是用0.1%肝素生理盐水还是用0.5%普鲁卡因亦或是用3.8%枸橼酸钠液。
什么情况下用什么冲洗最合适,这种冲洗液对血管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缝合线用4-0,还是5-0,甚至是11-0的卡普龙线,还是两端都用无损伤线。
每一种缝合线的最佳缝合方式是什么,优点缺点在哪里。
周从文还提出了一个诡异的观点——可以用患者的头发,消毒后连续缝合。
有些临床上已经有定论的事儿,比如说一般直径在2mm以下者以间断缝合为佳;在2mm以上者,可用连续缝合。
连续缝合的止血效果较好,但如缝线太紧,则有可能使吻合口缩小。
这种事情也被拿出来讨论,尤其是老板,他眼睛放光,说着平时根本不会说起的各种奇思妙想。
这些话要是别人说出来,肯定是“大逆不道”。
但老板……他不光是提出问题,还有合理性的解释以及多年临床经验的积累。
类似在别人眼睛里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抛出来,又一个接一个的被探讨、被研究。
很多问题不是解决,而是老板和周从文各执一词,要用数据说话,于是便暂时搁置。
邓明恍惚的看着两人,就像是有时候看见老板坐在椅子上自己和自己对话似的。
从来不觉得老板精神分裂,邓明知道是自己水平差了一点,无法和老板讨论,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