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改革,折中了这种坏处。
甚至于折中之后,哪怕资本下乡、粮价压低,也让很多自耕农直观地感觉到,日子比以前好过了。
以前,税、赋、加派、按县纳税、乡绅避税、劳役、漕米、损耗、火耗,一圈一圈又一圈。
现在,真正的一条鞭了,统一征收固定土地税。
一正一反,加上刘钰引导的资本织布机下乡,使得这场对小农经济的瓦解,单单就苏南地区来说,还真不酸痛。
当然,从正月份到四月,上海城中,几乎每天都有饿死的、或者冻死的人。
而码头工作的时间周期性,又使得械斗经常、死人确实不少。
也当然,从废运河开始,再到扬州、淮安衰败,死的人几万是有了。
起义、反抗、镇压、屠杀、流放、遣送,这都是有数可查的。
而那些因为城市衰败而默默死去的人,不知凡几。
号称八十万人口的淮安,从废运河开始,再到盐政改革完成,十年时间,人口激降到了七万人。
任何一个城市,忽然之间急速的人口暴跌,都意味着无数的苦难。
值得高兴的,便是从去年开始,剧烈的动荡结束了。
在刘钰的残酷镇压;以及先织后纺的政策引导;还有就是靠着东北、朝鲜、日本、南洋、欧洲的市场和经济附庸;以及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河南的盐业利润的帮助下,挺过来了。
二十余年的准备,外加东北南洋这两大泄压阀,以及前朝留下的淮南盐不聊生的遗产,两场至关重要的对外战争,外加军改之后的军事镇压,总算是堪堪让江苏半省的转型,没有痛入骨髓。
孟松麓即便看不透这么多,但也知道,从去年开始,混乱渐渐平息了,这确实是能亲身感受到的。
至于生活水平,以自耕农来看,生活水平肯定是比之前提升的了。
廉价的豆饼,至少让苏南百姓吃的鱼、吃的肉的数量增加了。
让孟松麓评价整场改革,肯定是不好评价。
但对权哲身提出的对大兴土木、大干工程的看法,孟松麓还是很容易给出了答案。
而他给出的答案,恰恰是权哲身不能理解的。
朝鲜国的人,自以为自己是小中华。
但真正的中华的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和这个自以为“小中华”的国家,截然不同。
整场改革中,至关重要的“徭役”部分,改革的基础,恰恰是商品经济发展,旧体系的瓦解。
而权哲身的老师李星湖那么痛苦、开创实学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李星湖在汉城周边亲眼目睹了旧土地制度的瓦解、土地买卖、商品经济的出现。
就以明初的苏南手工业发展为例。
因为明初的税收制度征收实物税,使得一些地方用东西,来苏南换取棉布、丝绸。
这促进了苏南官营手工业的瓦解、家庭手工业的发展,最终经过明末织工一波又一波的起义和反抗,到大顺这已经基本实行了包买制。
除了一些特殊的衣服,比如龙袍之类的玩意,仍旧还需要专业的官营工匠。
此之外,经过前朝末年的织工抗争,官营手工业和匠户制已经全部瓦解。
朝鲜国处在一个什么阶段?
处在一个类似于明初到明中期的阶段,甚至还不如。在土地制度上,甚至可能要倒退回唐中期。
税收制度的改革,促进了朝鲜国的私营手工业发展;商品经济的出现,又催生了土地买卖;土地买卖,导致了贫富快速分化,自耕农阶层全面佃农化。
才堪堪走到这一步,而且也完全没有明中期开始的白银疯狂内流的情形——倒是原本有一点机会,做中日之间的二道贩子。然而刘钰伐日伤害最大的不是日本,而是朝鲜,使得朝鲜的贵金属直接空了,货币全面被大顺纸币占领。
这是朝鲜国此时要面对的问题。
所以,李瀷、权哲身等人,就算使劲儿往前跑、思想比别人都快,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最多也就想到明晚期全面反动回明初的那一步而已。
经济基础在这摆着,人的思想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想着往回退,才是脑子有问题的。
所以历史上星湖左派最终选择了拥抱基督教,试图全面倒退,因为他们最处在最痛苦的“苦于旧制度瓦解、但旧制度又瓦解的不够”的阶段。
这个阶段才是思想界最难受的时候,而且几乎全世界在这个阶段,都会让“往回退”的想法成为主流。
而且应该说,在这个阶段,经济学意义上最反动的一群人恰恰是真心最爱惜百姓、同情百姓疾苦的一群好人。
大顺则是继承了明晚期的经济基础、又往前正常走了八十年、又被刘钰拽着大步跃进了二十余年。
同时大顺也继承了明末思想家的诸多想法,是在那些思潮的基础上展开且发展的。
两国的经济基础,从正常时间线上,差了三百年呢。
三百年前,刘钰的改革,必然失败;一百年前,明末的主流思潮都是经济反动回明初,反对白银货币、反对一条鞭法、反对税收货币化,那时候搞刘钰这样的改革,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