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辽分水岭向南贸易的最大宗物资,是香喷喷的榨油之后富含蛋白质的豆饼。
而这些豆饼中的一大半……作为肥料,用在苏北圈地种棉的棉田中。
正如今年,也就是惟新五年秋天,刘钰在苏南与大量资本家的谈话中指出的那样:
“东北地区的百姓,不是不想男耕女织,但是条件不允许。棉花种植是不可能的幻想。”
“资本在东北地区的任务,不是瓦解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
“而是应该迅速将松辽分水岭以南,拉入到资本的经济体系之中。使得粮食、农产品,全部商品化,作为江苏资本的附庸。”
“要用苏北的棉花、南通的棉布、江浙的小商品、松江府的纸币,沿着辽河,利用海运,迅速且暴烈地将松辽分水岭拉入到这个资本的经济体系之中。”
“最简单的一个循环,就是用东北的豆饼肥田,种出更多的棉花,然后感谢东北寒冷的冬天所造成的对棉花的大量需求,再换更多的豆饼。”
“纸币,只需要保证能够买到苏南的棉花、棉布、小商品、丝绸、南洋的蔗糖香料、江西的瓷器,那么,就等于纸币能够买到辽河流域区5000万亩土地的大豆高粱。”
“而5000万亩土地的大豆高粱,又加强了纸币的坚挺,这是江苏实行全面纸币改革的重要助力。科学院,绝对不允许在沈阳地区尝试概念棉种、推广棉花种植。”
这番话,已经很赤裸了。
既是对过去这些年改革将一些地区强行拉入资本主义体系的总结。
也是在他即将离开江苏之前,对资本的一次重要提醒。
实际上,现实也正是这样发展的。
正如刘钰之前说过的,江苏一省支持不了一个资本主义继续发展的苏南,如果不想毁灭小农经济造成全面的崩溃和李自成加洪秀全的组合,那么就必须放弃运河经济带,利用海运优势,将日本、朝鲜、东北、南洋、欧洲、非洲、南美,拉入到体系之中。
东北地区很不稳固的、脆弱的、甚至还没有成型的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使得东北地区在二十年内,彻底被拉入了这个体系之内。
寒冷与棉花,是一种奇妙且神奇的关系。
寒冷地区无法种棉花。
但寒冷地区对棉花的人均需求量,又是温暖地区的几倍。
松辽分水岭的同纬度地区在欧洲,是被北大西洋暖流所庇护的法国波尔多;刘钰当年和罗刹人打仗的地方,冬天最冷接近零下五十度的地方,其同纬度地区在欧洲,是根本不可能需要六斤棉棉裤的阿姆斯特丹;寒冷的长津湖,同纬度的是温暖的里斯本和巴塞罗那,那里的人或许对雪这个鬼东西还会充满诗人的赞誉。
而这些最需要棉花的地方,又是绝对不可能种出来棉花的。向南一些的地方,如沈阳周边,当地地方官尝试着种植棉花,但仅仅一年,就被刘钰指挥的苏南资本和大量的棉花廉价攻击,使得当地富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至少三十年内不敢种植棉花了。
正如此时的黄龙府辽源州三江口县,正在歇脚打尖的这些人身上的棉裤,里面的苏北改良的墨西哥长绒棉,一条棉裤就有四斤棉花。
也正如这里的俗语讲的那样,松江府的期货交易所的一场波动,从吉林船厂到营口,都要抖三抖。
旧时代与新时代交汇之际的魔幻,已经上演。
鄂川交界的山区百姓,尚且在为饿不死而起义的时候;每年大约400万石的豆饼,被埋进了苏北的棉田、苏南的菜田中,和猪粪牛粪堆在一起沤成肥料。
这种宏观视角下的魔幻,在被影响的数百万人中,并没有感觉到。
如同鱼生活在水中,便不会感觉到水的存在;又如同人生活在空气中,只有空气被抽走之后才会感觉到空气的重要。
二十年间的新东西,已经被这里的人视作了理所当然的自古以来。
如同此时此时黄龙府三江口县城。
辽河流域的城市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县城当街一个县衙门,但衙门的对面却不是儒庙或者先贤祠堂,而是苏南纸币票号兑换所。
做生意的人,赶到这里,每每花一些手续费,存取一些现金——这是二十多年前还没有的事,现在却已经不可或缺——以前朝廷的通宝,也可以在这里换成纸币;倘若是那些发了大财而又居然没被伙伴杀死的淘金客,也要在这里把手里的金子,按照苏南几个月前的汇价,换成银纸票。
街面上林立的商铺,不管是收粮食的粮栈、还是卖杂货棉布棉花的商号,交易也都用纸币。甚至县衙的人收税,也是如此。
虽然理论上,一张一厘银的小票,可以换一个铜子儿或者一厘银,但实际上却没人去换。
如果纸币能买白布黑布蓝布红头绳、锡纸烧纸拨浪鼓、烟叶烧酒牛羊肉、丝绸白糖红糖水、茶叶香料铁犁铧,那么干嘛要换成铜子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