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正确思想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至少在货币到底是什么、该不该货币贵金属化、该不该复征实物税的问题上,明末这些启蒙学者是通过社会实践、历史经验得出的一个比较符合直观逻辑的想法。
盛世主动打开大门交流,和那种已经落后之下被人敲开大门被迫交流的很多想法、逻辑,真的是完全不同的。
后世的人,觉得一些正确的东西,此时的人并不觉得正确。因为……因为对面好像也没强到哪去啊,此时也就那么回事吧,凭啥对面的一切都是对的?
这里面终究还是类似那个“儒学是不是具有普遍适用性”的问题。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能看出来其中的区别。
比如大顺放开和欧洲的交流,刘钰要发展海军,天文学是航海术的前置科技,所以大顺恶补了天文学的最新发展。
这就导致出现了一个问题,比如说关于天文学里面的一些知识,如赤极、黄极这样的概念。
而大儒们肯定是要解决“西洋人知道,我们居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这是基本的骄傲。
所以,所谓自汉以来,畴人不知有黄极,西人入中国,始云赤道极之外又有黄道极,是为七政恒星右旋之枢,诧为《诗》、《书》、《礼》、《乐》、《易》、《春秋》所未有。遂有大儒曰:西人所云赤极,即《周髀》之正北极也,黄极即《周髀》之北极璇玑也。《虞书》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盖设璇玑以拟黄道极也。黄极在柱史星东南,上弼、少弼之间,终古不随岁差而改。赤极居中,黄极环绕其外,《周髀》固已言之,不始于西人也。
就是说,天文学这种知识,是科学。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一些人惊诧于六大经书里居然没有记载。
而骄傲的人,就需要证明,说不是没有记载,是你们根本不懂先贤到底在说什么。比如“璇玑玉衡”这句话,其实说的就是黄道极,这是做了个比喻。《周髀》里已经说过了,只是你们不懂其深奥,胡乱瞎理解而已。
这是不是好事呢?
当然是好事,因为现在的大顺,不是被人打到哭爹喊娘,觉得敌人不可战胜的时候。
得多脆弱、多没底蕴的文明,被人超越一点,就吓得觉得要全面反思,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种问题,甚至最大的幻想都是觉得自己可以当二等人,至少比黑种人高一等的程度。
这种考据式的贴合追赶,当然是好事,可以在科学问题上,尤其是数学、天文学、代数学等问题上,无缝贴合地追赶学习,并且极大地抵消了抵触情绪。
但在数学、天文学这些“理工科”范畴之外的东西,那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现代化,是一种全世界共同摧毁旧时代残余,共同取其精华搞出来的一套东西。
只说治国、理政、经济学、赋税制度、殖民、工商、政治学这些东西,这和数学天文学还不一样,凭什么就叫此时的骄傲的士大夫,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正确的、对的呢?
况且,对面这时候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也没见得有啥过于高明的理论,甚至很多此时现有的理论是根本无法解决大顺面临的困境的。比如所谓的自由贸易理论,哪怕是原本历史上,亚当斯密也在对华贸易问题上,采用了取巧的方式给出了个特别解释。况于现在,刘钰都开始与荷兰买办合作,到处走私的背景下了。
船坚炮利追上了,克里米亚战争之前,所谓工业化带来的差距,也就那么回事吧。追上燧发枪、调整好税收制度、解决炮兵技巧,凭着体量,当个压路机是没问题的。
所以也就造就了刘钰和林敏关于盐政改革的分歧,或者说刘钰和大部分大顺官僚、士大夫之间在一些问题上的巨大分歧。
而大顺的主流思潮,源于对前朝那条恶龙的反思,前朝的残影至今笼罩在大顺的头顶上。
这种残影的笼罩,类似于宋极力避免唐末藩镇武人乱政的教训,搞出了一个宋。
明到底因何而亡?
明亡时候,士大夫们是进行了集体反思的。
反思的一个结果,就是相对心学异端的反而动之,最终引发了崩塌式的对理学的反思。
而在治国理政上的反思、经济制度上的反思、税赋制度上的反思……这些反思,不是凭空的反思,而是针对大明末期的种种乱象的反思。
国祚近三百年,哪怕后世,三百年的时光,也足以湮灭很多东西。
况于此时。
明末的反思,更多的是反思明中晚期的种种乱象。
归结于一条鞭法的。
归结于横征暴敛的。
归结于白银货币化的。
归结于税收制度的。
当然,也包括盐政制度、货币制度、税收问谁收、工商业发展等等。
但要注意的是,亚当斯密生活在英国,所以他在手工业已经发展的英国,写出了国富论;而法国那群人生活在法国,所以法国大革命之后,搞出了雅各宾土改。
明末士大夫的种种想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社会实践、历史演化、以及那根深蒂固的无处不在的融化在躯体里的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