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奏疏送走之后,刘钰就在黄河大堤上巡视了七八日。
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拿起望远镜,看着只有一河之隔的对面,阜宁县的巡河徭役们就像是对待敌人入侵一样,恐惧着即将到来的雨季。
几名之前在清口见过面的治淮河的官员,也在对面的堤坝上。
刘钰回头看了看那如一道山丘般的黄河二道堤,那些散布在二道堤与一道堤之间的田野里种满了各式作物,只是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收获。
自宋至今数百年的冲刷和淤积,已经让黄河高出了平地太多。谁也不知道,或许某一天黄河就会决口北流,好好的济南,怕是要改名为河南了。
如果不废漕运,将来黄河决口,从兰考北上,或许朝廷那边还能选择黄河归故。
现在漕运一废,黄河真要决口了,真的走北道夺大清河入海,恐怕朝廷算一算,觉得就这样吧。
再加上如果淮南淮北的盐改若是成功,淮南苏北的土地改革能够成功,这里面让朝廷决策的天平会更加倾斜。
想着这场百万人死亡千万人受灾的大灾难,或许可能就在今年,可能十年后,也可能几十年后,如同一把随时会落下、但又无法知道什么时候能落下的利剑,刘钰只能冲着黄河讷讷地念叨了两声。
“母亲河啊母亲河……哎。”
史世用与刘钰相熟多年,当年面对看起来千年僭越的那样庞然大物,刘钰都是谈笑间运筹帷幄,如今面对涛涛河水却如此长吁短叹,看着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无力落寞。
“国公不必感叹,如今海运既兴,漕运被废,朝廷每年也能省出来三五百万两的疏通运河的钱。这也意味着可以多花三五百万两在黄河河工上。人不能胜天,可国公也算是尽人之所能事了。”
刘钰只是笑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自己干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间接决定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命运?
都说君子远庖厨也,然而只怕将来黄河决口,朝廷最终决定不复故道而走鲁西南向北,沿途的几十万上百万淹溺、饿殍的亡魂,至少有五成的责任在自己,在海军,在苏南苏北的一系列改革上。
“变法还是要继续啊,朝廷应该完善财政税收制度,保证足够的粮食储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灾情。变法深入一分,朝廷多攒一分银,到时候便可能少死一个灾民。否则今年死十万、明年死八万,这些已然成为习惯的死亡,加起来也有千万了吧?”
许久,对着黄河水,刘钰像是安慰自己一样,给一时间有些情绪触动心态软弱的自己打了打气。
史世用也跟着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国公也有脆弱的瞬间。朝中早就有人上疏,力陈下南洋之苦之难,备说【装船运送、与畜无异】,非王道也。
这种大仁、小仁、大义、小义之争,当真压心。诸多改革,根子也都出在这:如果不改,每年死的人,都是“正常”死的,正常淹死几万、正常饿死几万,谁都没责任。可要变法,恐怕那些问题都要压在变法者的身上了。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史世用回身一看,派去京城的手下回来了,跟随来的还有几名禁宫里的禁卫。
没有摆案焚香,传旨的人选也不合规矩,而且不曾宣读,只是将一封密旨交到了刘钰手里。
其余人都退到远处,刘钰自己将密旨打开,皇帝开篇就写了六个字定题。
爱卿忠心可鉴。
后面则是同意的刘钰要和盐商们玩一玩的想法,并让刘钰坚定变法之心。本来准备先淮北、后淮南,一步步的来。既然刘钰准备连根拔起,那就让刘钰放手去办。
又说担心刘钰的息本不足,又送来五十万钞。
刘钰看着密旨开篇的忠心可鉴四个字,心下只想笑。自己在皇帝看来,可不忠心可鉴嘛,自己送出去这么大一个把柄,收受贿赂,这等于给皇帝递过去一个随时可以用、但又根本无法说清楚的把柄。
只是自己送的把柄已经够多了,本来就想的清楚,打好基础,一旦皇帝身体有不行的征兆,就立刻跑路。
也不差这一个了,算是给皇帝背个黑锅,换皇帝生前继续敢用吧。
合上密旨,刘钰回头冲着黄河拜了拜,心想既走到这一步了,已经不能退了。
现在已经是不进则退了,但愿漕运废掉、淮河修完、苏南苏北加盐税改革完成,朝廷能积攒下足够的银子,应对可能的黄河决口北上山东的大灾。
只盼着母亲河可怜可怜千万百姓,三五年内不要决口,等着朝廷的库银从修淮河、改漕运、安置漕工等恢复过来后,再决口吧。
不然,没钱赈灾,不知道要死多少呢。而且说不定就要给皇帝扣个“上天预警”、给自己扣个“天诛国贼之警示”的大帽子。
一众人也不知道皇帝的密旨写了什么,只看到刘钰走完接旨的程序之后,又在那拜黄河,一时间不解其意。
许久,待刘钰拜完了黄河,走到众人旁边,拉着缰绳的时候,忽然猛力地呼了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翻身上马,故意用一种高亢的、仿佛要冲走刚才的那些抑郁情绪的语气,大喝道:“儿郎们,随我回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