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使”、一个“联”,听起来好像都差不多。但此时、尤其是给皇帝的奏折,遣词用句不得不谨慎明确。
李淦从刘钰这些年的一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言论,对着被他涂抹掉的“联”字,若有所思。
《周礼》之大宰篇言:三曰官联,以会官治。汉之郑玄注之曰:官联,谓国之大事一官不能独,六官共举之。共举,谓之联。
尤其是大顺经历过明末联虏平寇、联寇御虏、联明保天下等等政权的种种口号后。联,这个字,首先便有一种平等对待的涵义在其间。
一开始,刘钰脱颖而出于永宁寺碑文之事。那时候与将士同甘共苦,李淦觉得也很正常,不过是读了一些兵书,欲效李将军治军之事尔。
但到后来,十余年间,又是将自己的仆从正名为人、又是在军中的种种举动,都让李淦觉得有些好奇。
人若做作或者作假,总不可能十余年如一日,只能是内心如此,才能表里合一。只是考虑到刘钰的出身,这就难说不奇怪了。
但这种奇怪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李淦想了一阵,也就笑笑,将涂抹改掉后的旧奏折扔到一旁。
将那张写着“圈”字的纸,夹在了书中,想了一下,又觉得说是圈似乎也有些不太合适。
圈者,猪牛羊也。舍者,鸡鸭鹅也。
似乎,更像是农妇养鸡,平时可以取鸡蛋。可要是真的饿到极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杀了鸡吃肉。
朝中的说法,是复宋时买扑之旧制,照六百年前故事。
只是李淦心里清楚,说是宋时买扑旧制,可实际上多半不同。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个时代的人们,总是对新事物充满了不安,以及对未知的恐惧天性。
不像是蒸汽机面世之后的那几十年间,人类自信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认为宇宙万物都不过是理性可以推断的、人的发明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整个宇宙,对于新生的事物总是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期待。
而这个时代,则是三百年前的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只需要几天时间,就能完美适应此时的一切生活。三百年前的秀才,到了这里一样可以中秀才,甚至可能不需要再去多学什么。爷爷的经验总是有用的,于是越发对新生事物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李淦作为皇帝,这种不安和恐惧其实尤甚。只是刘钰在身边已久,交流日多,似乎总能说对那些不曾见过的东西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终究,此时的人不是怕新事物,本质还是怕那些无法以史为鉴的未知。
正因如此,李淦允了刘钰下西洋的请求。他想要看看,在刘钰离开之后,那些新生的东西,不管是海军、贸易公司、还是移民、鲸海新制,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隐约间,李淦其实已经有些怀疑刘钰“报喜不报忧”。
只要他在,就会悄悄调控,不会出现一些让皇帝不安或者不爽的东西。
所以李淦想让他离开一段时间看看,看看清楚。
下西洋,少则二三年,若没有了刘钰在这边拨弄,真有什么问题也该出现了。
李淦隐约觉得一直在默默地将有些隐忧去除,防患于未然,从而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只能看到刘钰想让他看到的那些东西。
这算不上欺君之罪,而是这些年刘钰一贯的表现让皇帝产生的一种认知。就像是之前西域一战一样,先借刀杀人绝杀教主,倒逼朝廷按照他的计划来。虽然和朝廷设计的差不多,但当时皇帝就已经警告过了刘钰。
而这一次征倭之战,刘钰的作为倒是没有出格。但他对日谋划和海权问题表现出的那种“治不病”的风格,更是让李淦加深了这种感觉。
还没等出问题之前,先把问题掐死在襁褓之中,而不是等出了问题再去解决。
换到这些新生事物里,是不是也是一样呢?会不会这些新生事物,并非都是像刘钰说的那么好,而是本身是有大问题的,只是刘钰一直坐镇操控,使得这些大问题还没露出苗头就被压制。
其目的为何,皇帝还是信赖刘钰的,无非就是刘钰觉得这条路对大顺、对江山社稷有好处。
只是这些革新,怕出什么问题,导致皇帝担心,或言因噎废食,从而断绝了这条路的可能。
皇权至上,这问题本身就是个信赖的问题。
信赖,那这就是其心可嘉,用心良苦。
若不信赖,那就是其心可诛,别有用心。
此时的信赖正浓,又知进退,看上去完全是臣子典范。可李淦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亲眼看看刘钰不在的情况下,这些新生事物到底是怎么样的。
或者说,这些新生事物出现问题之后,他这个皇帝,或者朝中其余的臣子,能否应对?
如果能,那这条路当然没问题。
可如果不能呢?
刘钰一直说他只是中人之姿,也说过当年占据台湾的荷兰人的指挥官、数百人毁灭了南美帝国的那些人,其实也就是三四流的人物。
论及倭人那边的德川吉宗,放在德川家的历代人物里,亦算是一二流的人物了。
李淦考虑了一下日本的制度,以及德川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