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宫中。
跟着刘钰去往东江米巷原教堂的内官回来,已经将今天那里发生了什么、众人的表现、刘钰都说了什么,一一汇报给了皇帝。
此时汇报的内官已经离开,皇帝身前的桌上,明亮的鲸油灯透过玻璃罩,将驱赶走了傍晚时候的暗色。
桌上摊着几本书。
一本《史记》,正翻到《货殖列传》那一篇。
一本《管子》、一本《英圭黎国弗吉尼亚公司之经验得失》。
但皇帝此时正在读的,还是十多年前对罗刹一战后,刘钰建言以商控蒙的奏折,盯着的则是上面那句“上必联下以制中”的话,久久不语。
半晌,提笔在桌上的朝鲜贡纸上写了个字。
一旁服侍的太监悄悄扫了一眼,发现写的是一个“圈”字。
不是画圈的圈,而是猪圈的圈。
李淦盯着自己写的这个“圈”字,越看越觉得这个字实在是妙。
今天的口谕,李淦也知道可能会引来朝堂的又一场争论,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松江和京城这两个猪圈,是否牢固,里面养着的猪将来会不会闹事造反。
商人有钱,原本只是鱼肉。
可现在,伴随着大顺军改的深入,兵役制的实行和退役制度,成了一柄双刃剑。
一方面,是大顺的战争潜力急速增加,这是利。
如刘钰所言,燧发枪和刺刀的出现,使得列国纷争只看两件事:人,和钱。
如今兵役制已经开始在一些地方试行,借助海运,可以集中训练、集中安营,大顺有了一支强劲而且牢靠的常备军团。
哪怕是灭国级别的战争,大顺也可以打光二十万,再拉出来二十万受过军事训练的。如今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在大顺的兵力投送范围之内,也实在找不出一个需要二十万常备军决战的潜在敌手。
甚至只要朝廷有钱,将来把威海的兵工厂和造船厂搬迁到天津和京城,只要海军还在还能抓住江南这个钱袋子,到时候现训练都能编练出几十万的军队。
另一方面,是商人的钱,万一和这些退役的兵联合在一起,怎么办?
如今外交部已经成立了,大量的西洋政史类的书籍也被翻译了过来,西洋那边并不是那么安稳,一些地方的商人势力,实在是大的吓人。
这种忧虑,伴随着知道了更多西洋的情况,也就越深。
这倒不是担心虾夷那边的情况,而是担心整体的局势。虾夷那边没什么可担心的,海军只要还在,虾夷那地方再这么折腾也没有用,依旧在朝廷的管控范围之内。
而且李淦也很清楚,自耕农才是大顺统治的基石,也是大顺最忠心的阶层。
无恒产者,无有恒心。
产太大者,恐有异心。
自耕农既有自己的小产业,最渴求一个稳定的朝廷;也除了朝廷之外,再无人能把分散的他们组织在一起。
所以在开发虾夷这件事上,李淦还是划分出了一些官田和不易田,朝廷也花了钱,将一些退役的人安排到那边,做一个三十税一且因为服役过所以不再承担其余劳役义务的退役士兵。
“上必联下以制中”,这话十余年前觉得略有道理,现在看来则是越发觉出了其中滋味。
道理是这个道理,比如此时大顺一些儒学大师提议的“三十年地租后、土地归佃户”的想法。其实也就是上联下以制中。
对虾夷的开发,李淦如此放心,也还是因为这句话。
看似承包给了商人,朝中很多人担心尾大不掉,可在李淦看来,这对朝廷反而是好事。
会不会有鱼肉移民的情况?肯定会有。
但官方组织移民,就没有了吗?一样会有。
只是,承包给了商人,大顺朝廷就可以居中调节,退一步反而更加利于统治。
坏事,是商人干的。朝廷只需要扮演一个青天大老爷的角色,既可以收到钱,又能保证当地的底层心向朝廷,指望朝廷来撑腰。
这里面其实已经是法家的霸道诈术了,因为李淦很清楚契约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商人为了谋利会做出什么。
正因为知道,所以要装作不知道。默许商人这么干,才能开发鲸海,增加人口,增强对北方边疆的控制,彻底控制日、朝两国。
但要时不时地去那边当一当青天大老爷,听取底层的控诉,适当处置处置。当然,是在不影响移民实边和缴纳包税足额的前提下。
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将土地分给移民过去的百姓,取三十税一之水,免除中间商的那层地租。
就像是北派大儒那些“三十年地租后,土地归佃户”的言论,在内地是不可能行的,盘根错节。敢动,大顺就得死。
但在外面,在虾夷,尤其是若有一日商人的势力不可遏制的时候,便正可用,大顺又能多出来几万绝对效忠朝廷、感恩朝廷至少三十年的自耕农。而这,将是将来如果商人威胁到了皇权时候,镇压起来最锋利、也最狠的一口刀。
和那些有特殊权利的良家子、用血税替代其余任何义务的府兵,一样。
想了想,李淦又提起笔,在十多年前刘钰的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