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于日本而言,是个相当尴尬的时代。
这不是蒸汽时代,也还没有工业革命。日本就算这时候勒紧裤腰带,让女人去大顺当妓子赚钱寄回去、把百姓压榨到死,积攒出原始资本,然后呢?
能干啥?
晚个一百年,可以勒紧裤腰带,买机器、兴产业,跟上时代的步伐。
工业化可以压制大量矛盾,可以养活更多人口,先苦后甜。
现在呢?
中国的手工业底子,是厚到可以让英国搞了六十年蒸汽机后,顶着代差依旧逼得英国贩卖鸦片才能平衡贸易。
日本此时能做什么?
就算强军了,废除了不平等条约,之后会怎样?
后世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社会不变,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此时日本面临的,也正是这种娜拉走后怎样的困境。
真狠下心来,废除不平等条约,也不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废除之后呢?
只要贸易,金银必然外流;只要闭关,几十年内必然落后。
日本现在的情况,和满清一鸦之后的局面完全不一样。一鸦条约最恶心的一点是鸦片,而不是开埠和百分之五的关税,只要不搞鸦片,就算零关税照样还是大几千万两的贸易顺差。
英国人还能琢磨出鸦片这鬼东西,日本此时能琢磨出什么?
这不是日本一家的问题,而是此时全世界都在琢磨的问题,怎么才能在与中国的贸易中达成顺差?
面对这个近乎无解的问题,能把瑞典人逼到跑到广东偷蚕种,尝试在斯德哥尔摩这个纬度比黑龙江还要高的地方养蚕;能把法国逼到用科学院的院士送来中国当传教士,在禁教前主动跑到江西去传教,到处送礼,想窃取瓷器技术;能把英国逼到用行政手段禁止英国百姓穿纯棉衣服。
如果不琢磨贸易,而是琢磨战争和征服,这个时代对日本而言更是死路。
日本现在想要往外走,只剩下鲸吞大顺一条路。四面都被锁死了,只要开战就是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谁也不会再给对方机会。
而大顺可以借助日本的地形和封建制,肢解日本,难度小得多;日本却只能鲸吞大顺,无法肢解,难度已经不是逆天可以形容的了。
所以刘钰才反问德川吉宗,你强军之后想干啥?战争为政治服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的战略打算是什么?
他想了十年,没想到日本还有什么活路,此时他是真的很好奇,德川吉宗是不是能说点让他茅塞顿开的东西。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刘钰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但也真心想得到一些能让他惊呼人外有人的点子。
这个问题彻底把德川吉宗问愣住了。
看着刘钰写的字,德川吉宗微微张着嘴,半后仰着脑袋,活脱脱变成了一尊木雕。
就算天下有变,大顺无暇东顾,然后呢?
造舰、练兵,然后呢?
收回租借地,然后呢?
就像刘钰说的,一不敢动武士的利益、二没有五饼二鱼的本事,若只是为了闭关锁国金银不外流,终究还是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
提起笔,犹豫了许久,终于在上面写了关于荷兰的问题。
“有人进言,或可效荀文若驱虎吞狼之计。以独占开埠贸易权为饵,承诺荷兰只要赶走贵国,即可独占日本之贸易。刘君既有谋略,谋而后定,想必也考虑过此事。难道,在刘君看来,此计亦不可行?”
这和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变并不一样,待天下有变,总结起来是“尽人事、听天命”,靠的是天命,人事只是为天命到来那一刻的准备。
德川吉宗知道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来看,刘钰远胜幕府阁僚,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他想通过刘钰的回答,看看刘钰对荷兰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刚刚刘钰开玩笑让德川吉宗去学陈涉世家的故事,弄得德川吉宗哭笑不得。如今这几行字送到刘钰手里,哭笑不得的就变成刘钰了。
看过之后,心道就这?
从开战伊始到现在,刘钰觉得日本这边的应对,简直就像是在给他展示“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到底该怎么解释。
刘钰不怕日本人有脑子,有战略思维。就怕他们没脑子,没战略思维,到时候脑袋一热,又凭空多出许多麻烦。
此时觉得有必要让日本人彻底死了这条心,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了德川吉宗标准答案。
“荷兰人擅长贸易,他们的贸易是成体系的。”
“将军根本不知道日本在荷兰贸易中的地位,到底是什么。今日我也不妨告诉将军。”
“荷兰人对日贸易的目的,是拿到金银,然后在广东、福建和松江花掉。因为荷兰国不产金银,而天朝商人只要白银,并不接受呢绒抵价这样的交易方式。”
“我说的再明白点,荷兰人的目的,是为了和天朝贸易的时候有足够的现金,所以才要和日本贸易。”
“就像是一个人想要杀人,而选择练剑,不是因为他喜欢剑术,而是因为他想要杀死仇人。而为将军出这个主意的人,却以为他只是喜欢练剑,于是让剑客拜仇人为义父。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