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绪很奇怪。
如果这东西是你先搞出来的,那便是这东西真好,洋人不会真蛮夷;别人先搞出来就把你欺负的很惨,那就是这东西不好,就算好用那也肯定有不好的地方,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肯定有好的地方。
这种心态,刘钰摸的很清楚。很多传统行业,越真的有用,越开放包容;越落后无用,越封闭排斥。
既是自己这边先搞出来的,他倒不担心这个。
等这一批自己教的孤儿们跟着实习几年,有科学打底子,也有实践的技术,就可以指望他们搞蒸汽机车,这东西才是最能打动皇帝支持的——不需要水的大运河,方便调兵、方便统治、方便镇压、方便集权、方便阻止出现地方势力等等,皇帝必然是乐于见到的。
反过来如果是搞纺织业,对外倾销的武力基础还不足,只能对内内卷。
无论质量还是价格,大顺的布在国际市场上都优势巨大,可是并没什么卵用,真实的世界不存在不受政府控制的真正自由市场。
这么搞,实际上就是把分散在各个小手工业者手里的利润,富集到蒸汽工厂中。如果要靠这种方法富集资金搞煤铁联合体和修铁路,刘钰觉得都不如搞一口通商搞官营出口贸易来钱快、影响小,皇帝也更容易支持。
他连一口通商来快速搞钱都不想搞,自然是不想走这条路。就算走,也得在印度站稳脚、彻底打开日本的国门后才能搞纺织业,先后顺序绝对不能弄错了。
此时唯一担心的,便是时间了。工匠们信心满满,认为两年之内绝对搞得出他要求的那种改良蒸汽机。
以此推动的蒸汽动力的鼓风机,可以尝试新的冶铁炼钢法,这都没问题。
就是自己培养出的这批寄予重望孤儿们,能否在蒸汽机研究成功后,凭借他们的理论知识和技术经验,在十年之内搞出实验性质的蒸汽机车?
会议散后,刘钰留下了这十几个半大孩子。距离那场大灾荒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些孩子也在刘公岛这样的封闭环境下学了七八年。
虽然这七八年时间,平均下来刘钰每个月只能空出四五天的时间给这群孩子讲课,但还是灌输了足够的、超越时代的理论知识。
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八了,从当初那些濒临饿死的小孩,已然成为了小伙子、大姑娘。
“老师。”
齐声声地叫了一声,刘钰叫他们都坐下,说起来火车的事。
他们都学过一篇刘钰执笔的课文,或者叫“科幻”,名目叫《五十年后的模样》。
“先知”书写的科幻不是科幻,而是神准的预言,这些孩子虽然都没见过火车,可不妨碍他们知道火车。
他们不但知道火车,还知道空气中有氮,如果能够富集就能做肥料;知道钢和铁只是含碳量不同;知道人生病是因为细菌引起的;知道天上打雷的电和实验中摩擦起电的电都是一样的电。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只有十岁,哪怕不曾飞上过太空,却也对地球是圆的深信不疑。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从未见过根瘤菌,哪怕一辈子都没摸过化肥,却也对大豆下面长者根瘤深信不疑,对氮磷钾这三个字印象深刻。
封闭的环境,专断的教材,让这些孩子和刘钰拥有了类似的世界观和认知。
刘钰很难得地引用了一些诗句,鼓励这些孩子。
“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们将来要做的事,便是这样的事。如果有了火车,胶东饥荒,则可调江南之米;陕甘饥荒,则可用四川之粮。人总要衣食住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住。若能搞出火车,便是行、食。”
“你们都挨过饿,也知道挨饿的滋味。如今我都快要三十了,当初我写的五十年后的世界,真到五十年后,我都要七十多了。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是盼着我活到那时候,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世界真的实现。”
“好好做,我看好你们。你们已经学到了世界的什么样的,但问题的关键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