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走的路子,是放弃农业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而是依靠海外市场和对外扩张,完成工业化。而不是照着历史上的正常路数,尤其是英法等国的路子,先让农业出现资本主义兴致的经营生产。
但这个路子,实际上也是分内外两步的。
外面那一步,他已经迈出去了。
内部那一步,这就需要均田、限制土地买卖,保证小农的基本生存。
原始积累靠对外扩张和掠夺、金银货币靠对外贸易和美洲金矿、劳动人口靠先发地区的那点失地百姓就足够应对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人口——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霸权世界的时候,它才几个工业人口?
第一次工业革命,只需要百万人的底蕴就可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才需要上千万人。
内部那一步,刘钰自认为,依靠大顺的自发改革,是不可能完成的。
大顺没有这个能力,这和皇帝个人的意志、甚至官僚集团一部分人的意志无关——哪怕满清的统治,乾小四那样的面对“限田三十亩”的奏折,也得说这是“合乎正道”的;而官僚集团内部的士大夫,不说颜李学派那群激进的复古派,就是寻常的人,也不是没有限田、均田想法的。
有意志,没卵用。
大顺的组织能力、统治基础等等,都注定了完不成这件事。
大顺是个典型的唐宋后的封建王朝。
这种典型,就是“统而不治”。
名义上的中央集权,实质上的地方自治,帝国的运转是有一套传统流程的。
大顺不是能管制到沿海贩卖羊毛就砍手、能把济贫税收到每一个乡村、能管的纺织技术六十年没有外流、能按照窗户数量征收赋税的英国。
差得远了去了。
甚至于,大顺连对日本的贸易限制都管不住。在刘钰掺和对日贸易之前,日本这边甚至能“买”到弓马娴熟的武举人,去教授兵法和骑射,历史上也是如此。
举几个在大顺地方上的几个典型的地主类型,就可以理解大顺的基层运转,到底是怎么运转的了。
比如,学田地主。
大顺之前一年也就收个2000来万两白银,除去养兵、赈灾,国防需求,基本剩不下多少。
地方教育怎么搞?
学田地主。
或是捐助、或是官方拨给,总之,这些土地是学田。
教育经费怎么解决?
靠学田收租子啊。
每年学田靠佃户的租子,作为教育经费。
朝廷国库?朝廷国库哪有钱?
再比如,宗族地主。
地方维稳怎么办?
靠宗族啊。
特别出台法律:子孙私卖宗族田产五十亩者,按捏卖祖坟罪论处,流三千里,戍边;子孙有私卖宗祠者,一间杖70,每三间罪加一等,满罪杖一百、徒三年。
再比如,慈善堂地主。
这里就不提诸如慈幼堂之类的地方。
只说一个,比如,渡口,义渡。
有些地方,以现在的工程水平,修桥是不可能修桥的,也修不了。
那么就需要有人专门摆渡,来维系交通方便。
对商业而言,花点钱过河是没问题的。
但对统治而言,还是需要一些基本的生活便利保障,就得是几乎免费的通行义渡。
这玩意儿,你说哪怕是找个聋子、或者残疾人干呢,也得让这残疾人吃饱。
没钱,咋办?
或是拨给、或是捐助,搞义田。
靠义田的租子,维系义渡的支出。佃户必须要那是交租。
……以上,等等。
这些例子说明什么?
这里没提正常的平民地主、绅衿地主、商人地主这种类型。
只说学田地主、慈善堂地主、宗族地主……
这些例子说明,大顺的基层运转、基本社会福利、学校教育、维稳体系等等,全是靠“地主、佃农”的租佃体系,来维系的。
一个国家,就算不去看那些平民地主、商人地主、绅衿地主。
只看这些地方上的福利、便利、基层运转等情况,完全是依靠租佃体系来维持的。
那么,大顺的社会运行基础到底是什么样,也就可以叶落知秋了。
按理说,这里面很多的投入,应该是政府收税,再支出这种模式。但显然,大顺不是,也没有能力征税支出维系基层运转,而是只能依靠租佃体系来维持。
换句话说,大顺如果继续改革,改革深入到内部、整个帝国。
那么,这种改革,就不是修条铁路、走个海运、建个钢铁厂这么简单。
而是要重塑基层的运行逻辑、重写基层的经济基础、改写税收和支出体系、重整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在底层彻底废除租佃体系……
如果说,建个钢铁厂、修个大运河什么的难度,是10。
那么,后者的难度,可能就是10万。
这显然,不是靠改革就能完成的。
而刘钰,恰恰又通过这些年的变革,制造了一个假象:你看,这些变革不也是前所未有的,但不也成功了吗?
这种假象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