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春。
已经是二月末,紫禁城却仍然停留在寒冷的冬日,漫天的雪花无声落在明黄的琉璃顶上,和朱红的宫墙交相辉映。天还未亮,已经有宫人在宫道上四处洒扫,唯恐耽搁了贵人出行。
坤宁宫次稍间,元栖一晚上都没怎么安睡,早早起身梳洗过,头发只在脑后束成长辫,加一件湖色夹袍,而后僵着脸径直往东暖阁去了。
侍女青罗捧着她常读的佛经站在原地,一下子愣住了。
被皇后派来服侍的贺儿推推她,好意提醒道:“还愣着做什么,佛经放下吧。你家格格见天儿的念佛经,为的不过是皇后娘娘身子能好些,昨夜太医在这里侯了整整一夜,连我们都瞧出不好来了,哪里还有心思读佛经。”
青罗这才明白过来,于是把佛经一放,追着跟上去了。
贺儿摇摇头,轻叹一声。
皇后钮祜禄氏入宫不过三年光景,坤宁宫住了也才半年,眼看着身子居然就不好了。前头的元后也是在坤宁宫产子后崩逝,往前数,便是当今的太后,再往前,那就是前明的皇后了,听说是吊死在这儿的。
寒风顺着半开的后帘子扑面吹来,贺儿打了个哆嗦,把帘子扯好,就着昏黄的烛光收拾起被褥来。
一边收拾,一边漫无目的的遐想。刚进宫来时,她就被分到坤宁宫,那时候仁孝皇后过世没多久,总有些老人仗着自己年纪大见识多,吓她说坤宁宫死过一个前明皇后,常有怪事儿发生。
吓得别的宫女夜里总要三五个一起才敢起夜,贺儿偏偏不觉得,这皇宫至少得有两百多年了,住过这么多皇帝妃嫔,来往的宫人不计其数,要真论起来,能有哪儿是干干净净的呢?
元栖在东暖阁门外头停了步,坤宁宫作为皇后寝宫,摆设用度都是宫里最好的,窗户上用的不是普通的窗纸,而是一种叫明瓦的东西,半透明的片状,鱼鳞一样层层叠叠的覆盖下来,里面的烛火照出来,发着昏昏的光,不觉温暖,反而更添几分压抑。
里面侍候的宫女看见外头的人影,掀起帘子请她进去。
“娘娘昨夜睡了又醒好几次,刚刚才睡下。”宫女面色凝重,悄声道。
元栖点点头,照例问道:“太医怎么说?”
宫女摇头,元栖心下明了,宫里的太医医术是不错,但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绕着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侥幸治好了,那是一件功劳,若是不好,也不会额外吃太多挂落。总之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叫人心里窝着火,偏又说不出错来。
这是他们的处世之道,往常元栖能够理解。然而落在至亲之人身上,谁又能时时刻刻保持绝对理智?
更何况,现如今已是二月二十二,历史上孝昭皇后崩逝的日子近在眼前。
元栖回想起自己刚穿越来时,得知原身父亲是遏必隆,母亲则是他的侧室舒舒觉罗氏,膝下育有三女一子,便知道未来的孝昭仁皇后和温禧贵妃总有一个要落到自己头上。
只是那时候二姐元仪体弱,才五六岁的孩子,隔几日便要病一次,府中人人都以为她活不到成年,元栖亦如此想过,毕竟这个时代医学太过落后。
额娘给几个孩子念经祈福的时候,元栖心中微动。她原本是不信神佛的,但有穿越一事在前,说明这世间也许真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她便跟着额娘一起待在佛堂,嘴里念叨的是佛法,心中则是把有名有姓的神仙都求了个遍。就这么念叨了好些年,元仪居然也磕磕绊绊长到了成年。
元栖一度觉得是曾今求过的神佛们给了回应。
一直到康熙十五年,皇帝要在钮祜禄氏和佟氏的女孩们中间挑人入宫服侍时,元栖也不觉得元仪会是历史上那位红颜薄命的孝昭皇后,她的身子太弱了,大半条命都系在药罐子上。皇家挑人是为延绵子嗣,怎么会选一个看着就扶风弱柳一般的人物。
那场小小的选秀,钮祜禄家尚未出嫁的女儿全都送去了,元仪,她,四妹,甚至还有带着乳母入宫的六妹。
最后旨意颁下来,入宫为妃的是二姐元仪。
元栖的心一下子凉了,她以为是她拜过的神佛起了作用,元仪才能改变命运长大成年,然而事实上,这才是元仪真正的命运,属于孝昭皇后的命运。
十五年入宫为妃,十六年册封为后,十七年崩逝于坤宁宫,元仪的寿命只余短短三年,而现在到了终点。
她在外间等了不到两刻钟,里面侍候的宫女便又出来告诉她:“娘娘醒了,请格格进去说话。”
里边的烛火燃的更少,到床榻那儿,几乎就是一片黑。昏暗中,元栖熟门熟路的过去,坐在脚踏上,轻轻握住元仪的手,枯瘦冰凉。
前些时候她忍着泪,还能打起精神来问一问,现在只怕一出声就要哭,反扰了元仪的清净。
元仪仿佛知道她在悄悄落泪,捏了捏她的手,轻声宽慰:“别哭。我自小就药不离口,若不是你替我在佛祖跟前祈福,我的身子也撑不了这么久。”
元栖眼泪“唰”就下来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求了这么些年的神佛,不过是徒劳。
仿佛是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今日元仪并没有同她说起幼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