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国三十四年,十一月的沪城,烟波弥弥。
有轮船在凌晨时分到港或离港,于是人们赶在外白渡大桥宵禁前过了苏州河来,去十六铺乘船或者接人。
半空中回荡起了熟悉的旋律,海关大钟总有办法让这座城池浮华下的无序暂且归位。此时人们竖着耳朵听,他们未必说得出“威斯敏斯特旋律”,却晓得听这旋律的长短来判断时间:一节旋律是一刻钟,两节是半点,三节是三刻,如果听到完整的曲子,后面还跟着“铛铛铛”的撞钟声,整点便到了。
在这黎明前的夜里,那钟声显得恢宏而又神圣。
码头上,江风吹来湿冷的气息,不远处一缕白烟升腾上来,在最后一抹夜色里格外清晰。很快,湿冷里裹挟了一丝别处寻不到的香甜,提醒人们回到了故土,抑或闯入了异乡。
叫卖声自那儿传来,夹着外地口音:“梨膏糖!糖炒栗子!阿要买一包船上吃吃个哇?”
这一声刚落下,两辆军卡声势浩大地停在了码头边,后门一打开,里面磨磨蹭蹭走出来一些穿戴奇怪的人,多是女人和小孩,木屐踏在冷冰冰的路面上,低着头,像被赶牲口一样往船上赶。
这景象对于码头上的人来说不足为奇,有胆儿大的,还要对这些人吐口水,再骂上几句。自夏天以来,不时有扶桑国侨民从这里被遣返回国,多半安排在夜里。
叫卖吆喝多了起来,像是和吆喝声约好的,码头内涌出人来。这一年这个秋天,大批的百姓不分昼夜地从渝州方向往东涌来,他们中很多本就是扶桑国占区的人,战时迁到了渝州,如今仗打胜利了,便又迁回故土。
也有反其道而行的。人流稀疏的入关口,一名女子的背影出人群而独异,让人过目不忘。单看女子身段,窄腰长腿,灵秀挺拔,当还年轻,但看那步伐气韵,却又沉着历练,波澜不惊,还收着股“生人莫近”的寒芒。
女子脚蹬一双黑色皮靴,着一袭半旧的驼色毛呢长大衣,同色的毛呢帽子,半张脸就掩在帽檐的阴影里,长发在脑后随意挽成髻,手上拎着一只半旧的棕色皮箱子。
善于叫卖的报童看见她,犹豫了一下,终不敢打扰,女子却抬头,朝报童走过去。
“有香烟吗?”是一把低柔的嗓音。
“有!” 报童摊开陈烟的木夹板,“有……‘大前门’‘骆驼’‘三民’……”
女子随意捡了两包,正要付钱,报童挠挠头,两根露出的脚趾在张了口的破皮鞋里局促地弓起,终是鼓起勇气,“小姐这是去哪里?”
女子抬脸看他,“渝州。”
“那……那么远,要蛮多天吧?”
女子顿了一下,“嗯,蛮多天。”说着从贴身衣袋中拿出钱包。
报童又弓起脏兮兮的脚趾,“小姐,我这里有一本《评话渝州》,”说着从一堆报纸杂志中摸出一本递上去,“不贵……”后面两个字,愈说愈小,堙没在四周旅客的嘈杂声中。
女子了然,唇角漾出一丝笑意,接了过来,付了钱便往浮桥上走。报童没想这位看似“生人勿近”的小姐竟如此好说话,高兴得红了脸。
浮桥上,几名码头警卫正挨个儿地询问旅客,做着登记。非常时期,此举是防止战败的扶桑国侨民擅自出沪。
女子点着一支烟,拿出那本《评话渝州》,就着昏黄的路灯,翻开第一页:
“渝州人从不晓得什么是‘一马平川’,这座看似建在悬崖之上的城就像一口参差错落的獒齿,不管大街还是小巷,总少不了上下坡,当地人有句谚语叫做‘上坡气喘喘,下坡打脚捍’,不光地势起伏不平,这里的路也是九曲十八弯,想看到十米之外的风景,你得再往前走个五米,停停转转,寻寻觅觅,这一番情巧万端,欲语又还休。
“这山城三面环水,‘下半城’被川江揽于怀中,渝州人把川江叫做‘字水河’,因为江面布满卷曲的涡流,猛一看上去,就像写满字的布匹,‘上半城’则临着嘉陵江,旧时倒是比不过‘下半城’市井繁华。
“上上下下,渝州被九开八闭的十七座城门妥妥守护着,又因三面环水,许多便是水门,‘望天门’则是最为繁华的一处水门,人称‘大码头’……”
女子唇角迁出一丝复杂笑意,合上书,笑意未来得及染入眸中便消散了。
夜在褪色,水面上渐渐起了雾气,像极了入秋时的渝州,那雾气氤氲在女子的眼眸中,似梦非梦。
一名警卫手持登记册,走了过来,将她打量着,却还是吃不准她的年纪,犹豫着问道:“小姐,叫什么名字?”
女子掐了烟,“令狐影。”
只三个字,眼圈红了,掩在帽檐下,雾霭中。
“证件看看。”
女子将证件取出,递上去。警卫稍稍缩了缩脖子,试图从帽檐下去看她的脸,女子身形高挑,比自己也矮不了几分。
“去哪儿?做什么?”警卫又问道。
“渝州,回家。”
警卫将证件看了看,递还给她,“注意安全。”便又这么嘱咐了一句。
女子颔首,待警卫走远,她抬头看向天边,只见晓色欲破,天将泛白。
曲起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