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语气有些冷涩,“不知女郎何事?”
观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颇为难堪地匆忙将衣襟整好。一双剪水眸飞快地睇过面前清矜无匹之人,最终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刻莲玉拂尘上。
此时有阵斜风自竹林飘过,密雨般的翠竹掠过男子用料显贵的雪袍,正巧一片碎竹落入他绣着青鹤的宽大袖口中。他微颔首,将那枚碎叶从袖中取出,修长的颈线犹如云鹤,让人感到高不可攀。
风神俊雅,林下高士。
饶是观月见过不少特色各异的俊美男子,仍是不免为了眼前白衣公子的风姿而怔愣了一下。
观月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他的身份,若只是名寻常道长,哪配得上这样好的锦缎料子?可入宫在即,她必须要试探明白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总之断不能因这档子事坏了她的好出路。
“今日本想一人出来走走,便没带婢子。谁知适才在竹林里,不慎扭伤了脚……”
卑贱出生的人看惯世间炎凉,向来善于伪装。正如此时,观月拿捏着话端里细小的差别,有意让他以为自己是出行有婢女相伴的秦府小姐。
似乎在她看来,名门娘子总归比一个低贱的香姬更值得旁人的重视。
观月低垂着眸,漆长的睫羽不安地煽动着,掩饰着眸中的慌乱,少女的羞赧化作耳尖适时漾起的一点儿红。“此处鲜有人至,我看见这处停着轿子,便想前来求援,还请道长莫怪。”
观月低在尘埃里,自小学的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术,可她常常仰望春光,在无人窥见的地方模仿那些贵女的矜持作派,久而久之,像到连自己也信了。
“道长”两字一出口时,顾珩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顾珩二十四岁位极人臣,谈笑间沙场点兵,功成麒麟阁,又因文采宏逸,被世间学子尊为罗浮居士,就连道法也是一点就透,他手中的玉拂尘,是清平山仙人所赠。
这样的人,总是有几分孤傲在身。
世人将他奉上神坛,却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为道长。
彼时观月正自顾自地说着话,并未察觉顾珩神情细微的变化:“实在是疼的厉害,小女不情之请,还想劳烦道长驱车送我去前院。”
顾珩沉吟了会:“我不会驱车。”
“那可否劳烦道长搀我去前面的亭子坐着,我也好等婢女来寻。”观月的声音渐低,揽含着娇软的吴越语调,似一缕香艳未散的薄雾。
顾珩今日本为光州士族乱变之事而来,不想在此多加逗留。可面对眼前女子不算过分的请求,他似乎没有托词再拒绝。
只得点了点头:“好。”
玉拂尘在空中虚虚一划,落在了他的臂弯处。
他向观月伸手,袖缎清冷的色泽下,藏着清癯却有力量的指节。
观月靠近时,顾珩闻见一阵氤氲的雪中梅香,她的眸底似有星河粼粼,潜藏着隐暗的欢愉。
她小心地扶上他的小臂,轻声道:“多谢道长。”
两人并肩向前行走,顾珩不语,观月则在揣度着该如何发问,四遭静悄悄的,惟有踩过遍地落竹而发出的脆响声。
观月佯装脚伤,有意放慢了步子,双足一浅一深的向前行动,浅粉色的裙裾随行步翻涌,似潮汐般无意地卷起顾珩的袍角,交缠在一起。
眼看那亭榭就在不远处,却还一个字都没能问出,观月有些急了。
“道长今日可是为父亲的病而来?”秦国公抱恙有些时日,观月很自然地将他称为父亲,借此来打探这道长的身份来历,
顾珩对此好像有些兴趣,有些意外地偏首望了眼身旁的女子:“你是明儿?”
他怎么知道秦家小姐的名讳?观月一怔,瞬间变了脸色。
她早该想到的,这道士举止之间风华无度,哪像个普通的修行之人,或许他早与真正的秦家小姐相识。
可笑她自作聪明一场,居然还妄想瞒天过海,诓骗这个道士。当时她便不该好奇去那轿子前多看了一眼,都怪那马车前檐上的金铃灿灿地耀人眼,她总是对这些金玉俗物难以抗拒。
观月仓惶地垂下眸,紧攥着的掌心沁出了汗,纤密的睫羽簌簌抖动着,只觉得脚下寸步难行。
顾珩像是体察到她的犹豫,又将视线转回前方:“那时你还小,或许已记不清了,无妨。”
“的确是记不清了。”观月松了一口气,虚扶着他的小臂继续缓步向前,“不过我六岁那年生了场病,一名道长说我名中明月二字太重,寻常女子担不起,故而改成了观月。”
她向来擅长伪装与欺骗,顾珩似乎也没起疑心,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并未多说什么。
此时观月已不敢再妄想从这道士口中试探什么,只盼着早些走到亭子那里,好与此人告别,以免夜长梦多。
观月一言不发,还得装作伤了脚的模样。身旁的顾珩则始终薄唇紧抿,一丝笑意也无,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竹林到水亭分明不算远,观月却觉得漫长难熬。
绕过一方长桥,水亭的形貌终于渐渐明晰。顾珩扶观月坐在了亭中曲椅上,一树临水桃花斜斜照来,粉润的春光衬着观月白润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