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宫也有个小小的后花园,里头绑了个秋千,供点点、壮儿无事蹬上去取乐。园内一角,支起了架子,使爬山虎来回盘绕,又种了有几株葡萄,这时节已经结了果,藤叶纠缠,在夏日是避暑的好去处。徐循带了柳知恩同韩女史,一路漫步过来,便在爬山虎架下坐了,韩女史知趣,借口端茶,远远地避了开去。
她同柳知恩,一站一坐,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徐循只觉得尴尬的气氛,好似小虫子在脖子上一扭一扭,她看了看柳知恩,不知如何,忽然又想起了章皇帝,心中更泛起了一阵酸楚,怔了一会,方才问道,“听说你在东厂干得还不错……”
“多承冯师叔照顾。”柳知恩沉稳地回道,“未起什么风浪。”
“那就好。”徐循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终是说了实话,“你若在东厂不安其位,我心里就更觉得对不住你了。昔日便是因为我,你才去了南京,好容易在南京安顿下来了,又因为我,被大哥拉扯来了东厂——偏偏还又这么不赶巧,闹得是两头不落地……”
“奴婢在南京司礼监,本也没什么事做。”柳知恩微微一笑,“奴婢虽是阉人,却也有些做事业的雄心,又得章皇帝恩典,有份跟随干爹出海,经过了海上的风浪,早已觉得南京司礼监事情太少,能入东厂,是奴婢的福分才对。这是娘娘对奴婢的提携,又何曾有对不住一说呢?”
还是这么会说话,皇帝莫名其妙地把他打发出去,又莫名其妙地把他拉扯进来,在柳知恩口中,倒变成了皇帝的恩典,自己的提携。
徐循唇边,也不禁浮现少许笑意,久别的生疏,似乎也随着柳知恩的圆滑慢慢地消散了开去,她道,“话不能这样说,柳知恩你是明白我的,当年的事……我便觉得很对不住你,是我自己任性,却连累了你。”
“这是奴婢份内事。”柳知恩自然地道,“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也当报偿娘娘的情谊,再说,奴婢做出此事,也有十足把握,皇爷不会降罪于奴婢,娘娘又何须耿耿于怀呢?说句大话,皇爷慈悲,娘娘也许还未必懂得,可奴婢是早明白的,若是自忖必死,奴婢只怕也未必会那么做了。总是仗着对皇爷还有几分了解,料得皇爷性格,必能取中奴婢的一片忠孝之义,即使有罚,也是小惩大诫,只怕今后还因此多看重奴婢几分,这才行险一搏,果然,非如此,奴婢怕还不能高升入南京司礼监,倒是因祸得福,得了提拔——说来,还未请娘娘恕了奴婢的罪过呢,奴婢窃听在先,擅自行事在后,借娘娘落难,成就了自己的晋身之阶,实是心存利用之意——”
说着,他便又要跪下,徐循连忙喝住,她有些无奈,“你又何须如此?”
柳知恩的说法,让她也有了几分动摇——也不是说柳知恩的那点屁话,能让她相信,只是……在这件事上,柳知恩不愿她领情的态度,已经是表达得很强烈了,徐循也不知自己再执着下去,又能坚持出个什么结果来。难道还要迫着柳知恩承认他为了救她不顾性命,她才能满意?实则即使是如今的情谊,她已经无法报偿,若是柳知恩当时真的做到了生死不顾的地步,她该如何来还这个情分?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她和柳知恩,本来便是坦坦荡荡,毫无见不得人的地方,偏因为皇帝影影绰绰的疑心,到今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强作无事,柳知恩又要勉强撇清,仿佛他们间曾有过什么山盟海誓,已经背着人互许终身,结做对食似的。徐循想想,也觉得可笑——虽说在文皇帝后宫里,不受宠的妃嫔,和宦官结对食的也不在少数,也许焦昭仪、曹宝林也有一两个相好的内侍,但那都是不得宠的妃嫔,才有的事,她徐循进宫以后,十多年风风雨雨到了现在,就算有诸多坎坷,可也从未缺过宠爱,若是这样还能对旁人起了心思,那她成什么了?那,她还对得起章皇帝么?
至于柳知恩,他曾说过自己自幼净身,毫无邪念,从未有过男女之思,更不愿寻菜户。她徐循也不是什么千娇百媚的倾国美女,若是自以为能让一个宦官也动了□之念,那也未免是太自作多情了……这完全是章皇帝自己捕风捉影,有了些异样的猜疑罢了,她和柳知恩的确可说是主仆相得,可要说有什么别的,那也太没谱了。
不错,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如此推论,极为合理,事情定是如此不假。柳知恩和她分明没什么,不过是碍于章皇帝,才找不到相处的分寸。她怕他误会,只怕柳知恩更怕她误会什么,是以虽然主动请见,但表现得却又如此小心避讳,谨慎异常。——一定是如此,并不会假的。
找到了症结所在,徐循便从容一些了,她没有再追问柳知恩当时的心态,只是说道,“虽说你有极大把握,但终究也是为了救我,才触怒大哥,被打发去了南京。我能有今日,甚至能和大哥和好,都是你的功劳——不过,当日的事情,大哥也没说得详细,我亦是毫不知情,也没能送点程仪,表表心意,心里总觉得对你这功臣,很是亏欠。”
柳知恩一拱手,神色也放松了少许,“娘娘这也太客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要是送了东西,只怕更于奴婢不利了。”
和柳知恩说话,便是如此,徐循刚露出个意思,他就把话头给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