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只得了两句,就听一旁窃笑声,接着清脆的声音道:“都已经七月,还提什么柳絮,既不应时又不应景。再说积水潭也不是池塘。”
说话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岁,梳着包包头,穿粉红色纻纱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极为轻蔑的样子。
牵着她手的是个年轻妇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无礼,还请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气,比着口型道:“你就是说错了。”
当着妇人的面,他自不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便冷冷地说,“无妨。”
妇人又教训杜俏两句,牵着她离开,没走两步,杜俏回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阳光下,她一双眼眸乌漆漆地黑,比荷叶上的露珠更闪亮。
他年轻气盛一时促狭心起,顺手捡了块石子拿捏好力道,朝着她的腿弯扔过去,想给她个教训。
石子距离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脚踢飞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后悔,自己就要行军入伍的人,还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后来,他打听过,少年是明威将军的儿子杜仲,小丫头就是杜俏。
明威将军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据说曾凭一杆□□出入敌营斩杀敌首若无人之境。
时隔多年,他瘸着腿从湘西回来,婚姻上诸多不顺,成为京都街头巷尾的谈资。与他同时被议论的还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着一双秋水明眸的杜俏会是傻子。
或许是出于对明威将军后人的怜悯,或许是想求证杜俏是不是真傻,总之,他一时起意,让母亲托人求亲。
林老夫人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却拗不过林乾,只得请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灵透,将家中事务管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传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时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处处小心谨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处境。
林乾想,离开杜家,杜俏不必那样谨小慎微,应该会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为明威将军尽得一丝微薄之力。
事实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没有肆意,却越来越沉默。
假如说,初嫁的杜俏是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草,现在的杜俏就像温室里濒临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开始怀念初见时的杜俏,虽然有点小小的讨厌,却生机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赵嬷嬷的话,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握紧了拳头。
夜很短,不过倏忽间,窗户纸已泛起鱼肚白。
林乾吹灭即将燃尽的残烛,拿起拐杖准备离开。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两腿已经麻木,竟然吃不住劲儿,“咚”一声摔在床边。
响声惊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睁开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缩回了手。
外头值夜的锦兰与素绢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一人忙扶着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势去搀扶林乾。
林乾冷声喝道:“都出去。”
锦兰与素绢不敢多语,低着头走出门外。
床边的地上铺着绒毯,并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双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来。”
杜俏讶然,这根本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是不是听错了?
还犹豫着,林乾已经不耐烦地说:“让你拉起我来,没听见?”
杜俏坐正,弯身够他的手,却不想,林乾腿脚不灵便,手劲却极大,使力将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怀里。
杜俏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传来林乾的声音,“就这点力气,以后怎么服侍我?”
杜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双手搭着床边便要起来,林乾却箍住她不放,“还有,以后多吃点饭,全身都是骨头,是要硌死我?”
杜俏顿时感到委屈,刚才锦兰要扶,他不肯,指明让自己扶,现在又诸多不满与挑刺。可自小被教导着夫为天,她也不去辩驳,忍着泪道:“要不,我换人进来服侍侯爷?”
林乾扳过她的脸,瞧见眼眶里盈盈欲坠的泪珠,也不知何处生起的意愿,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两滴清泪。
只是,更多的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随着泪珠,滑过脸颊,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软,又凉,带着泪水的咸味,稍触及,就吓得往回缩。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脑后,迫着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无间隙。
杜俏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泪意渐渐地散去,而唇齿间,两人辗转研磨之处热得发烫,烫得令人心颤,颤得她几乎坐不住,只能软软地靠在林乾身上,手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臂。
她穿着绵软的丝绸中衣,他穿得却是绣着云纹的团锦长袍。
手触到冷硬的金线,杜俏猛地清醒过来,狐疑地盯着林乾。林乾迎视着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里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极为隐晦的,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抹温柔,“母亲昨日又提过,她年事已高,着急抱孙子。”
杜俏苦涩地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