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一身锦衣华服,头上扎着两把小发鬏,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殷染在后院里悄悄探头望过月门那边去,笑了笑,这孩子,长大了些,那顽闹脾性却还半点没改。
小七转过了身,立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调皮捣蛋的小七吗?她分明只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孩子,脸色泛黄,身躯瘦弱,奔跑中的喘息令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只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黑亮闪烁,却全是荒芜一片。
他在逃。
虽然他根本逃不出去,可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对逃离的渴望。
他看见她了,张了张口,似乎想唤她——
她心神一凛,当即转身避开——她可再也受不起他一声阿家了!
段云璧眼中掠过了一丝失望,旋而变作了迷惘。那个膀大腰圆的傅母终于追上了他,抓着他的手臂便将那药羹往他嘴里灌。他也终于不再挣扎,喝得干干净净之后,神情疲乏之极,几乎要贴在傅母的身上。
那傅母抱起他,轻声哄道:“喝了药是不是好多了?”
段云璧乖乖点了点头,小小的脑袋歪在了傅母的肩膀上。傅母便抱着他往前殿走去。
殷染走了出来,看着他们的身影。段云璧忽然感应到什么似地抬起了头,望定了殷染。
殷染竟忘了躲避。
她在孩子的眼中看见了粼粼的水光,和冷漠的天空的倒影。
***
殷染原还想着,等下回刘垂文过来,便托他去太医署打听打听七殿下吃的是什么药。可不料刘垂文竟也不再来了。
与此同时,朝野内外,关于陈留王风流倜傥、行将娶妻纳妾的消息却是传得甚嚣尘上。
寒风起,四处桂香连绵。殷染锁死了门窗,可那桂花的味道却还是从墙缝里钻进来,渗入灯油里,又被那烛火上的青烟袅袅然熏了满屋。
殷染裹着薄纱衫坐在床沿,怔怔地盯着那烛烟。
“东边那屋的,听闻还是个官家的小娘子,六年前进的大明宫,四年前被罚到了掖庭,就再没讨着好儿了。”
“同样是官家的娘子,进了宫的,就是不同命。你看淮阳王妃,往后,怕不要当了皇后去?”
一阵嬉笑过后,“你可别说,陈留王也还未娶亲,不知要给哪家的娘子占了便宜?我看啊,陈留王前途大着呢!”
“再大也大不过淮阳王去。而况陈留王就算要娶亲,也无非在他那帮旧臣里头挑。我听闻程相国有个孙女儿,两家似乎是有意的……此外,秘书省的颜公子你晓得么?他有个妹妹,近日也来长安了……”
殷染对着那空茫烛火,寡淡地笑了笑,便探头过去,吹熄了它。
***
因河北大旱,九月九日的郊祀大礼,淮阳王做得格外尽心。西内苑兵变之后,朝堂上老臣只剩了三分之一,发现这一回连郊祀都不能见着圣人了,才相信圣人当真是被困死在大明宫里了。
十月初,已故成德节度使龙毅之子龙靖博向朝廷上表,请求接任父亲的职衔。朝堂之上,立刻炸开了锅。
说来这河北三镇,成德、魏博、卢龙,与其他藩镇不同,惯例是不能世袭,需由朝廷指定下任的。龙毅尸骨未寒,而龙靖博和他亡父的副将王彦已争夺了好几个月,这一道假模假式的上表,让朝廷很是摸不透他的心思。
偏偏成德地方的监军使是高仲甫的嫡系。所有人的目光,也就投向了高仲甫。
高仲甫义正词严:惯例不能子承父位,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河北三镇地势显要,若当真成了他龙家的地盘,那朝廷颜面何在?龙靖博的上表自然不能准许,他若要闹时,朝廷就给王彦当靠山。
段云琅回到宅中,才气得笑出了声。
刘垂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更衣,他却大步走到屏风后头,未几,朝服一件一件地丢了出来,伴随着阴阳怪气的骂詈:“原来早就是他干儿子和王彦商量好了的玩意儿,还拿出来朝议个甚?他厉害,他自己拟旨去啊!承香殿里头的玉玺,不是随便他用了么?”
刘垂文战战兢兢地接着他抛出来的衣服,“殿下莫气,那龙靖博在地方上根基深固,奴婢看高公公就算想回绝了他,他也不会听的……”
“这样你还叫我莫气?”段云琅直接把他也骂了进来,“成德的灾情是最重的,多少流民进了龙靖博的军队?高仲甫他还以为自己镇得住成德?”喘了口气,他又道:“你晓得朱桓也跑到成德去了吗?”
“朱桓……”刘垂文惊愕,“他不是被通缉……”
“都是饭桶!”哐地一声,四折屏风竟被段云琅一脚踢倒,轰隆隆砸将下来!还好刘垂文闪身得快,再看段云琅一脸戾气,他真是要哭了:殿下,殿下您莫不是肾亏了吧?
当然这话他是绝不敢说的,“殿下要不要联络一下蒋彪……奴婢听闻他与中原一线藩镇,交情都不错。您让他别搭理龙靖博,他应该会听您的……”
段云琅斜掠他一眼,转头往里走,声音轻飘飘的:“还算你有点长进。”
刘垂文要崩溃了:“殿下原来早有办法?方才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