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镜的呼喊没能拦得住他,段臻一步闯进了积庆殿偏殿,而后便突然顿住了。<し
夜已深了,黑暗压顶,殿里已是一片雪白陈设,重重叠叠帷幔之间,停着太皇太后的棺椁,端等明日时辰一到,便要启程去葬入城郊皇陵。
黑与白的交际里,河山死寂。
跪在柩前烧纸的是一个小宫女,在她旁边站着一个身材昂藏的侍卫。隐隐约约,段臻听见那小宫女在啜泣,令他有些烦躁。
而后帘帷忽动,却是段云琅,仍穿着当值的甲胄,怀中抱着熟睡的小七,走了出来。
父子俩在这种情形下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怔。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段云琅,他走近来,也不行礼,便将小七往圣人身上递去,“他睡着了,您小心些。”
段臻措手不及,连忙接下了孩子。小七已快四岁了,个子却很矮小,身子也有些孱弱,只睡着的时候,呼吸匀停,面色红润,仍现出几分婴儿时候的玉雪可爱。段臻看着小七,心里莫名地平静了,面对着太皇太后的棺椁,也不那么悲伤了。
一代代人,生死轮回,不外如是。
他走到太皇太后柩前,哑声道:“皇祖母,孙儿来看您了。您去得急,孙儿……一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灵前烧纸的鹊儿浑身一颤,而后,哭得更伤心了。
***
段臻走入后边的寝殿,段云琅温顺地跟了进来。
今晚难得这儿子没有同自己摆脸色,段臻想,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开头。
谁料段云琅进来以后,就径自开了口:“太-祖母死得不对。”
段臻被他那大咧咧一个“死”字激得皱了眉头,半晌才道:“你什么意思?”
“太-祖母虽一向耳聋眼花,可大毛病是没有的。”段云琅话音干脆,“无声无息就这么死了,我怀疑有人下毒。”
段臻缓缓点头,“但……”
“但我们没有证据。”段云琅嘴角微勾,“而况那人手眼通天,连太医都不敢说真话,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段臻诧异地看他一眼——他倒是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心头又冒出来无名火,“朕会查清楚的。”
“查,是没有用的。”段云琅毫不避忌地与父亲对视,“只有忍。”
“你什么意思?”这话段臻已问到第二遍。
“太-祖母只能入土为安;我们得忍,忍到那人在其他事情上露出马脚——”
“五郎,”段臻却恍然道,“朕依稀记得,你处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上来的吧?”
段云琅忽然静住。
段臻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他的神色,心中只有冷笑:自己当初让他去查高仲甫的劣迹,这人查是查了,手底把柄扣了一堆,却竟然不肯全部吐给君父,只一件一件地用来挟君自重,这是什么居心?心底越是寒凉,他面上的微笑反而越是温和:“你将它们都给朕,朕来日要对付那几个阉竖,也有几分底气不是?不瞒你说,朕心中确有计划……”
他却不往下说了。
段云琅瞥了他一眼,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真是累极了。
每一次和这个父亲对话,他都要强力忍耐住直接砸他一拳的冲动。
他与他,永远在互相刺探,永远在互相防备,从不敢信任对方,从不敢依赖对方,因而即令在合作之中,也绝不会无条件向对方交底——
这哪里还是父子,这分明只剩了君臣。
段云琅想到刘嗣贞说的,“既有高仲甫这么一个大障碍摆在眼前,殿下缘何还不能同圣人好好相处呢?”
就算他想……这个惺惺作态的父亲,难道还真会对自己实诚么?
他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口:“我怀疑,太-祖母的死,与……高公公有关。”
***
圣人在太皇太后灵前守了大半夜,到四更上,周镜来将他接走了。
段云琅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怀疑后,一如所料地,他没有发话,没有作一个字的评价。
夜幕之下,遥远的东方天际露出了些许微光。段云琅站在积庆殿廊下,看着圣人的车驾起行,他不明白,自己心里怎么还是会有失落和沮丧。
他早该习惯了的,不是么?
这个男人,永远只能是这副寡淡、懦弱、畏缩、无所作为的样子了,不是么?
段云琅瞧不起他,这样的仁君,和庸君有何差别?
夜露微凉,鹊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件大氅,声音是已经哭哑了:“殿下,披上吧。”
段云琅收回了目光,一边披上大氅一边道:“钟侍卫呢?”
“婢子让他去歇息一会。”鹊儿回答。
段云琅失笑,“他是男人,是兴庆宫的侍卫,你让他去歇息?”
“他很累了。”鹊儿静了片刻,又道,“而且,婢子想同您说几句话。”
段云琅抬眼,沉默地端详着她,“你说。”
“婢子……”鹊儿顿了顿,“婢子想出宫。”
段云琅微微挑眉,“这个不难。”
鹊儿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太皇太后不在了,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