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院长说着,示意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向前。
穿着一身杏色旗袍的女子恬静而优雅,走上前来的时候鞋跟在地上敲打出好听的音韵来。她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笑意,开口时如同黄莺低婉:“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医生,陆昔华。不知道陆大夫怎么称呼?”
站在她对面的女人穿着白大褂,两只手都随意地cha在衣袋里,个子比陆昔华高出将近一头,让穿着细跟鞋子的陆昔华不得不微微仰起脸。她五官带着女子难得的棱角,透出股英气来,眉宇之间却有隐隐的熟悉。
对面的人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陆昔华直觉上觉得,自己不喜欢她。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陆霜年。”
陆昔华愣在原地,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陆……霜……年……
她的妹妹?那个在火烧大屯村的夜里被留在山上的小丫头?那个说是和军队一起离开在没有音讯的孩子?
她还活着?!
陆昔华垂在身侧的手握起来又松开,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向着对面的女子微微一笑:“阿年。”
陆霜年挑了一下眉梢,不置可否。
王院长看上去对于陆昔华的熟稔有点惊讶,但也没有多问。他“哈哈”一笑,道:“陆大夫,陆昔华是今年从汶鼎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呢,特地来支前的。”他又看了陆霜年一眼,说道:“你是我们这里技术最好的了,人也年轻,精力强,小陆大夫就先交给你带了。”
陆霜年眨了下眼睛,——为了区别开两个人,这称呼倒挺有意思。有谁知道“小陆大夫”其实是大她两岁的姐姐呢。
陆霜年回答得倒也干脆:“好。”她脸上挂着点儿平淡的笑意,说道:“哪怕王院长您不这么说,我也得好好待昔华呢。”
站在一旁的陆昔华被陆霜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扫,竟有一瞬间后脊背生凉。
她忙笑道:“王院长不用操心了,我一定和阿年好好练技术。既然来了这里,就不怕吃苦的。”
陆霜年保持着唇角的弧度,那笑容堪称优雅明媚。
“王院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待会还有一台手术。”她瞧着王院长点头,便转向陆昔华:“一起走么,小陆大夫?”
陆昔华在对面人的目光下竟被瞧得一僵,她笑了笑,柔声道:“好啊。”
和看上去对她们之间的气氛感到惊异的王院长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走廊上阳光正好,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细微的血腥。
现在,该好好地叙叙旧了。
陆霜年毫不在意地往墙边一倚,白大褂下头是军绿色的衬衫和长裤,显得整个人格外精神。
“姐姐。”
这两个字从陆霜年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点沙哑的音调,让陆昔华从跟着她停下脚步就开始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猛地停顿了一下。
一身素雅旗袍的女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她慢慢地朝陆霜年走上来,鞋跟轻轻敲在地上,好像有多么小心翼翼。
“阿年……”
陆霜年又笑起来。笑容太多总是让她觉得面部肌肉僵硬,但她已经习惯了。
一个间谍,一个优秀的伪装者,总是擅长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比如她年幼时那个木讷沉默的小女孩,比如在军医学院那个孤僻冷漠的怪人,比如现在,这个笑容总是意味深长干练又平静的部队医生。
“好久没见了,姐姐。”
陆昔华咬了咬嘴唇,那小心而又激动的模样几乎让人心疼。她走近了陆霜年,然后慢慢地,犹豫地将手抚上陆霜年的肩头。
“阿年……你还活着……”
泪光已经开始在她的眼睛里聚集。
陆霜年一副也是深有感触的模样,似乎在强制抑制着自己澎湃的感情。
“我还活着,姐姐。我很好。”
陆昔华嘴唇都咬得有些发白了,陆霜年瞧着她的样子,心中暗自好笑。
——她亲爱的姐姐最不想知道的,大概就是她还活着,而且活得不错的消息了吧。
“我不知道阿年你还活着……我和娘都不知道……”陆昔华一脸泫然,她低声道:“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心中一阵恐慌。——阿年这丫头不仅仅活着,还成了军医!更别提现在她还是这战地医院里自己的直属上级!如果这丫头计较当年她和娘都没有去找她的事情……
陆昔华从来都不喜欢她这个妹妹。陆霜年的存在就好像她高贵身份上一个恶心的污点,母亲为了生存和一个低贱的木匠的产物,一个木讷平凡的农村女孩,根本不配成为她的姊妹。
可母亲又是个极善良的人,哪怕陆霜年并不是她真正爱情的结晶,却依旧让这个孩子得到相应的照顾和关怀。陆昔华痛恨她分走母亲的注意!可为了做母亲眼中善良美好的孩子,她不得不一直忍受着厌恶对那个黑瘦的小女孩和颜悦色地扮演姐姐的角色。不得不承认,当得知陆霜年随着军队离开小镇的时候,陆昔华着实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这世界上她最希望永远消失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