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还是似懂非懂,陆蔓君说:“就是说,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弟弟喜逐颜开,嘻嘻地笑个不停。看得陆蔓君也笑了,伸手摸摸他的头。
蛇头看她迟迟没人来接,骂了句粤语脏话,又去打电话。等到天蒙蒙亮,她才看见有人从浓雾中奔过来。三十多岁的女人,身形微胖,脸上圆得像个脸盆。穿着一套绿色套装,脚上穿着低跟的黑色皮鞋。她一瞬间想到了沈殿霞。
“等一下等一下!萧淑芳的来了!”胖女人手里握着个黑色小钱包,一路小跑过来。
胖女人看了半天,眼光落在陆蔓君和陆远身上。愣了片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眶红了,咬着唇问:“你妈妈呢。”没等他们回答,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哇”地放声痛哭,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掉。
陆蔓君走过去抱了抱她,也有点鼻酸:“被洪水冲走了。”
胖女人哭得太伤心,简直像是要从肺里哭出来似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几乎喘不上气了。
十个人里,能逃出一个算是不错了。蛇头自然司空见惯这种哭的,实在不耐烦,笔尖戳着花名册:“快点,磨蹭什么,要哭回家哭!想不想赎人了!”胖女人这才止住了哭,从手里小钱包里拿出了一卷钱给蛇头。蛇头点着唾沫数了一遍,摆手放行:“滚吧!”把钱塞到右胸前的口袋里。
胖女人走过来,一手拖一个,抽噎着说:“都别哭!还有姨妈在呢!我们过好日子去!”
第3章 繁华大都市
六十年代的香港,从新界到上环的中型巴士长得又小又窄,车身刷着红白两色。
因为等车的人太多,陆续来了两辆车,他们三个人愣是挤不上去。她本来以为人们素质很高,肯定会乖乖排队,也就站着等。结果车来了,她才发现上车全靠挤。
陆蔓君闲得没事,就开始注意他们的穿着,比逃难的人们要富态得多。大部分女人还是穿花花绿绿的格子布,一色蓬松的包包头,有人的手腕上会戴绿镯子。男人则是衬衫扎在腰里,戴着个老式黑框眼镜,头发看起来纹丝不乱,油光华亮。
而姨妈手里还戴了一只金表,估计日子过得不错。
终于从后门挤上了车后,车子摇摇晃晃开往市区。
姨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包糖递给两姐弟。想想他们一小袋炒米饼吃一个星期,还得分成三人份。现在一大包糖果塞到怀里,能不激动吗?
她拿到手上来看,发现是一包拆了包的白兔糖。看见这蓝白色的包装纸,顿时觉得亲切又熟悉。
弟弟扯扯她的袖子,指着自己的嘴巴:“啊——”
姨妈本来还哭个不停,一看他的表情就笑了,伸手掐他的脸:“瞧你馋的!”从袋子里抓了一大把,塞到他手上,还帮他剥了一个丢嘴里。
陆蔓君揉着他的头:“还不跟姨妈说谢谢。”
他笑得可甜,露出两个酒窝来:“嘻嘻。”
陆蔓君有点羡慕他这种没心没肺的快乐。她最不习惯别人对她无缘无故地好。心里总是不自在,亏欠了别人似的,得想方设法百倍还回去。
她现在身无分文,无以为报,报恩的事暂时只能想想。
沿途的风景跟她以前认识的香港截然不同,从围村大牌坊过去后,又是高楼大厦,又是横街窄巷。各种风格融合在一处,居然也不显突兀。
一路上,她还看见了墨绿色电车,车头位置贴了广告,淡黄底写着四个红字“雀巢咖啡”,旁边是一罐咖啡。她看着新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原来六十年代的香港已经有雀巢咖啡了!
小屁孩一直激动地趴着窗户,指着外头哇哇直叫。
三个人在上环的小巴站下车,陆蔓君被姨妈拽着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对住在亲戚家完全没概念,重生前她是个四面不着地的孤儿,更没有依赖人的经验。她稍微考虑了一下人情债的问题,注意力已经被拉走了。
六十年代的香港出人意料地繁荣。她左右张望着,他们走的这条老街很窄,行人却非常多,几乎把马路占去大半。他们三个穿过人潮往前走,什么人种都有,洋人最多。偶尔有提菜篮子的女人,看着车流,瞅准了空隙,立刻匆匆拽着孩子过马路。
大街上,按喇叭声、人声喧嚣,吵吵闹闹的。一时间,她耳朵里塞满了各种英文、上海话、粤语,感觉头都要爆炸了。
街道两旁全是岭南骑楼。一楼的商铺往里缩了两三米路,便多了一道遮雨的地方,俗称骑楼。骑楼柱子上用红油漆勾出一个铺子名,竖写了“金笔行”“陈家米铺”“珮夫人”。抬起头看,二三楼的地方密密麻麻挂满了红色或蓝色霓虹招牌,诸如“皇上皇腊味”“和昌押”之类。
她看了其中一个横行招牌半天,才闹明白“家酒华荣”应该反过来念,是指“荣华酒家”。
她目不暇接地两边看,正往前走,一辆绿篷子人力车在她边上吆喝着路过。那车夫的脖子上系着白毛巾,两条腿飞快地跑。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着那辆人力车,见车上载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斜斜地靠在边上,手肘撑在篷边。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教科书里才有的人力车,感觉特别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