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承乾殿附近,永初帝听得宫人禀报, 等了片刻后没忍住担忧, 正乘了步撵赶来。
他自去岁东襄举兵南下后就显苍老了许多, 年纪还不到五十岁,鬓边却已添了白发,不似从前精神瞿烁。今年战事未定, 各处灾情由接连磋磨,叫老皇帝面上皱纹愈发明显。今日他必定受惊不小,向来沉稳威严的人, 竟紧紧攥着扶手,脊背微微佝偻。
孟皇后率先行礼, 永初帝顾不得其他, 匆忙下了步撵,“嘉德如何?”
“公主受惊, 已经昏睡了过去。”孟皇后面带泪痕, 神情亦是焦灼。
端午宫宴由皇后操持,当着众皇亲的面, 在上林苑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 孟皇后都责无旁贷。永初帝见嘉德公主浑身衣裳凌乱,面色惨白如纸, 看孟皇后时双目中几乎能喷出火来,冷脸高声道:“好好的游赏,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苑马监养的都是什么东西?禁军都是死人?苑马监上下和涉事宫人禁军全部羁押候审, 兽苑那几个人既然驯兽不力,全都杖毙!”
老皇帝怒携雷霆,随从宫人听见,惶然应命,半滚半爬的去传旨。
嘉德公主被众人簇拥到承乾殿外,永初帝冷着脸命众人在外候着,只召孟皇后、隋铁衣留在殿中,见嘉德不知何时握住了阿殷的手不肯放开,便叫阿殷也暂且留在此处。
太医满头细汗,跪在帐外给嘉德公主请脉,旋即跪伏在地,禀明伤情。
——那疯马一路疾驰,直往兽苑冲过去,嘉德公主受惊不小,且惊恐下的马背颠簸非公主千金玉体所能承受,被摔下马背后,腿骨、手臂皆受伤不轻,身上也被兽苑林中树枝刮蹭,伤势颇重。
永初帝最初的惊慌过去,此时面目全然阴沉。
吩咐太医到殿外候命,由信重的宫人伺候嘉德公主换衣处理伤口后,永初帝叫阿殷依旧陪在塌边,只带着孟皇后和隋铁衣往偏殿中问话——竟连魏善这首领太监都被遣到了门口。
承乾殿四周的窗扇早已紧闭,仲夏时节身处其中,已觉闷热。
阿殷掌心腻腻的出了层汗,端坐在塌边,瞧着嘉德公主蹙起的眉目和紧紧抓着她的手,越想越是心惊。偏殿中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永初帝询问事情经过,隋铁衣便将今日宴席后的事尽数道来。从长公主府上的千金提出赛马,到崔南莺邀请嘉德同去,再到场中如何挑马、如何比赛,那马何时发疯,如何奔逃,如何闯入兽苑直入险境,细细道来。
隋铁衣见惯生死,最初的心惊担忧过后,此时已然镇定。
平静的声音不带半丝偏袒,将事情平铺直述,却听得永初帝胆战心惊——苑马监的马都是精心挑选,不可能平白发疯,连隋铁衣都未看出疯马的端倪,当时会是何等隐蔽的手段?敢借着宫宴的契机,在上林苑做手脚谋害公主的,能有多少人?更甚者,今日是嘉德于海,倘若那些贼人狗胆包天,在他的御马做手脚,他被疯马带到猛兽跟前,会是如何?
永初帝简直不敢往下想,五指将茶杯越扣越紧,猛然扬起,重重砸在金砖上。
茶杯应声碎裂,温热的茶水洒了满地,惊得隋铁衣都噤声,未敢继续说下去。
永初帝脸色铁青,颤抖的手腕几乎令衣衫悉索有声,抬手直指孟皇后,“今日宫宴,是皇后主持。上林苑游赏,也是皇后在场照看。嘉德遭到这样的事情,皇后有何话说!”
“臣妾失于照看,未能察觉危险,还请皇上责罚。”孟皇后面上泪痕未干,声音痛心疾首,“臣妾当时听宫人回报说嘉德的马发了疯,忙命禁军去救,瞧见铁衣抱着她出来时,也着实吃惊。原以为是疯马失控将嘉德颠下马背,却原来……原来嘉德竟然险些……早知如此,臣妾必定会拦着她们,绝不叫她们去赛马!可怜嘉德,竟受了这样的苦。”她满脸心痛,说话间双唇微微颤抖,继而朝隋铁衣欠身,“嘉德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今日铁衣救下嘉德性命,也是救了我的性命。”
隋铁衣垂眸看着地下金砖,欠身避过,忙还礼,“救护公主是微臣本分,皇后娘娘折煞微臣了。”
永初帝无半点动容,“皇后当真觉得,此事只是意外?”
“今日臣妾虽不在场,事后问了几位在场的郡主、太子侧妃和宫人们,都说那马原本没半点异常,是突然发疯往北边乱跑。臣妾也叫人检看了赛马的场地,上头也没见什么东西。皇上的意思是?”孟皇后被永初帝天威逼视,仰头迎着目光,未有半分慌乱,只在说到末尾时,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才稍露惊疑之态。
永初帝冷着脸没说话。
他在刚听完前因后果时,便怀疑此事可能与东宫有关。然而孟皇后的反应实在无懈可击,哪怕他怀有疑心,在寻到证据之前,依旧不能对孟皇后过分逼问质疑——毕竟这是他亲自立的中宫,是东宫之母、后宫之主,是无数朝臣赞赏的仁德贤后。
老皇帝低头盯着孟皇后,诡异的沉默。
里间似传来咳嗽声,继而便听阿殷在帘外道:“启禀父皇、母后,公主醒了。”
永初帝重若万钧的目光随之挪开,当即起身,丢下犹自跪在地上的孟皇后和隋铁衣,疾步来到嘉德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