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道:“冷司马,你醒了。”
冷山坐起来,头痛欲裂,尚残余被噩梦吞噬的恍惚,他皱眉抬眼,对上顾柔清亮明澈的眼睛,便强行将方才那种感觉压制了下去。
“什么时辰了。”
“鸡鸣刚过。婆婆给我们煮了朝食。你起来梳洗换个药,便过来用。你还能自个起来么?”
冷山决不会说他不能,但是他一下床,身子便剧烈晃动;顾柔不让他下床了,端来水盆,替他梳洗,又拆开他的裹布,查看伤口情况。
“还好没再崩开了,您千万要小心,切不可激动。我现在给您换药。”
涂过药的伤口隔了一夜,在肉里发散味道,自然非常难闻,但顾柔却丝毫未见嫌弃,她仔细地坐在床边,替他一寸寸拆开裹布,清洗伤口。然后将剪子在灯台上烧红了,替他挑去微微见腐的肉。
这过程带来的疼痛感宛如撕扯,然而冷山这等人,早已有过太多的受伤经验,他只是习惯性地将舌尖抵在牙根后,紧紧地绷住了自己,让一切显得平静。
“疼吗,疼了就说,我便轻些。”顾柔一边上药,一边抬头瞧了他一眼。
冷山显出不耐:“你弄你的。”然而额头上急速滚落的汗珠,已显出他此刻熬得不容易。
顾柔想了想,道:“我陪您聊天罢,您爱聊什么?”手上动作不见迟缓,仍然快速替他上药。
才过一夜,就变得机灵起来了?冷山轻哼一声:“随便。”
“那我可就随便聊了,这是您说的,我这人不会聊天,说得不好,您得免我的罪。”
他烦不胜烦:“你有屁就放,不要捂着。”
顾柔均匀上完了药粉,轻轻给他吹着,停了停道:“冷司马,您以前教过我,把自己当做兵器,出剑杀人,收剑归鞘,不带感情。”
“是,那又如何了,你做不到?”
“可我们是人,又不是兵器,人是活的,兵器是死的。”
这论调听着挺像常玉,冷山心头泛起不祥预感,正要打断,却听她压住他的话头继续道:
“冷司马,你杀了常玉,你伤心;这证明你并不是兵器,你也不能做到不带感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罢了。可是你杀常玉没有错,你方才杀人也没有错,我想同你说的是这个。”
他冷笑:“你是想说,我跟你说的兵器错了,但我杀人又没错了?你想说什么?”
“冷司马,我们用少数人的眼泪换来了多数人的活着,我也不晓得这是对是错,可是军队流干血汗,不就是为了少死一个人,让多一个人活着吗?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个乱世只要能够安定下来,谁坐的江山……我当真不在乎。你刚刚虽然杀了一个人,但我不觉得你作恶了,因为你不杀他们,就不能完成任务,就不能解救且兰城,就不能让更多的人安定下来;你刚刚救了更多的人,千千万万。”
顾柔手法娴熟地给他包扎着肩膀,这里头裹布需要从他后背绕过去再转到胸口,顾柔有些够不着,便跪着膝盖爬到他身边来,双手穿过他的长发绕到了后颈,去扯背后的那一截布头。
她挨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鬓角的细碎发丝;和微垂着的眼睫,根根纤细分明;甚至能闻到她呼吸里的香气。
若是平时,女人主动凑到他身边这等距离,他定然早已将对方推开,然而此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的神情有点发愣。
他脑子里,她说过的话在打转,他有点懵。
顾柔给他绑好了右肩,退下床,低头再他胸口给裹布打了个结,把手透进去试了试松紧——太松了裹不住伤口,太紧了怕他难受。如今不紧不松刚好,她放心了,从床尾拿了他的衣裳,准备服侍他穿上。
冷山却一动不动,他感觉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似乎有什么积压许久的东西在胸膛里翻滚,挤兑得他的内心躁动不安,或许他还没从方才的噩梦中完全苏醒过来,头脑并不冷静,他尝试让自己深作呼吸,舌尖抵住牙根,吐出一口气,至少维持面孔上的平静。
顾柔先给他穿那只受伤右手的衣袖,她轻轻地拿着他的右臂套进去,口不得闲地说道:
“常玉的事情也是如此,军队没法像一个圣人那样思考生死,保住眼前要守护的百姓和土地,那便已经负起它的责任了。对,就是责任,当兵就要负责,您已经为白鸟营负责了,您已经做了您该做的一切,那样没错。您杀常玉没错,因为您是白鸟营的统帅;您为常玉伤心,也没有错,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她说话间,已将他的左手手臂也套进衣裳里,正在替他扣衣扣,顾柔的习惯是从下往上扣,当她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她的话刚好说完,于是便抬起头,微微仰头地冲着他。
冷山沉默着。
常玉以后,他再也没在人前表露过他的悲伤。更多的时候,他学会藏在心里。每一个兵都是他心底的一滴血,他学会让血向内流,一点一滴在心底淤积。直到这些淤伤变得日趋沉重,将他压得无法呼吸。
直到这一刻,会有一个人告诉他,你没有做错,你已经尽力了,你做了你该做的一切,是时候放下了。是的,放下,朝前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