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时的表情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像是幼童在对大人讲述童话故事。
谈话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宋兰因靠在皮椅里,手搭在额头上,很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第一次在孟家见到孟摇光时,那分明才刚刚回归豪门的少女,为什么不但没有一点开心,反而还一副刺猬的样子,对任何人都警惕又尖锐,恨不得只用眼神就把人逼退八百里。
人贩子,乞讨,虐待,殴打,冻死的伙伴,从不停留的颠沛流离……
半催眠的咨询只进行了两个小时,却已经被他问出了如此之多的骇人听闻的过去。
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在遗忘了一切后,就等同于一个新生的孩子,可当她睁开眼睛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面对的却是最残酷的地狱。
没有家,没有爱,没有亲人。
只有残忍冷酷的罪犯,命如草芥的同伴,还有街上永远不会为她停留的高大的大人,和与她同龄却比她幸福一万倍的孩子们。
如此可怕,如此煎熬,如此叫人恐惧又痛苦。
宋兰因甚至觉得,就算换了自己,也未必能在这样漫长的十二年后,依旧保持正常,而不是变成一个扭曲的心理变态,或者反社会人格。
而在他面前的孟摇光,显然除了性格冷了一点,看不出任何反社会倾向,他甚至无法从她眼中看到一点怨愤——对世界的怨愤,对社会的怨愤,对命运不公的怨愤。
她实在太有理由太有资格变成一个怨恨世界的人了。
可她看起来却那么平静。
分明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女,却好像已经坦荡的接受了经受过的一切折磨,并能够坦然的承认狼藉不堪的过往,没有一点羞愧之情——是的,她当然不应该羞愧。
真正应该羞愧的,是不负责任的父母,是罪不可赦的罪犯,是每一个看到过她却没有看透她背后的地狱从而失去拯救她的机会的,每一个大人。
宋兰因直起身,两只手掌捂住脸,闭着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的确是顶级的心理学专家,也的确当过许多大人物的心理医生。
他获得过无数的金钱以及荣誉,可没有人知道,那些不是他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是在与病人交流的时候完成的。
他只想要无限接近每一个人的内心。
他喜欢研究人性,理解人类,喜欢倾听每一个人的过往,由此看见他们真实的灵魂。
这些会让他感到自己接近了生命的本质,而这种感觉让他着迷。
因此,越是复杂的病人,他越喜欢。
因此,他才来到了这样的平民区,去接近那些更懂得生活,会为无数琐事小事而烦恼的普通人。
大人物的烦恼大多跌宕起伏,他总是从中窥见无数扭曲的欲望,丛生的贪婪,以及骇人的凉薄。
小人物的烦恼随处可见,深究起来却也深沉,他看见贫穷,看见衰弱,看见病魔与希望,看见孩子的叛逆与父母的愤怒……每一种都能归于一类,却又各自不同。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有趣的研究课题。
可大约还是经验不够,他第一次遇见孟摇光这样的客人。
仿佛芸芸众生之中偶遇了一朵开在淤泥里,却盛放得艳丽又脆弱的花。
她的过去对他来讲是从未接触过的残酷。
然而她的存在本身却于这份漫长的残酷中,增添了一分叫人心痛的美好。
——一个能在地狱里也挣扎着成长得美丽又笔直的孩子,怎能不叫人心痛?又怎能不叫人觉得美好?
他把那本刚记了没几页的笔记看了一眼,然后郑重的在封面写上了孟摇光的名字。
随后他起身,打开门,往里看了一眼。
方才的谈话结束后,孟摇光顺势就昏昏然的睡了过去,这会儿还没醒。
窗外模糊的光落在她身上,还有学校里孩子们的吵闹声远远传来,而少女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毛毯里,低垂的眉眼看起来很安宁。
宋兰因将这一幕看了片刻,无声关上门退了出去。
·
恍如一场大梦。
孟摇光醒来时窗外已经亮起了路灯,学校里的放学铃声响起,伴随着上班族的自行车铃铛声,以及大爷大妈们买菜回家的聊天声,让她的情绪不自觉变得沉静。
用力眨了眨眼睛,看清了四周的环境。
角落暖色调的落地灯还亮着,香薰却已经灭了,但房间里还有舒适的香气残留。
虽然是个还算陌生的地方,但孟摇光一点警惕感都没有升起来。
“这就是心理专家吗?”
她嘟囔着,开始有些相信了宋兰因的靠谱。
把毛毯掀到一边,她站起来走出去,打开房门。
鸡蛋面的香气扑面而来,前台接电话的小姐姐刚好把第三碗面端到餐桌上,抬头看见她立刻一笑:“醒啦?快来吃点东西。”
刚好肚子里咕嘟嘟叫了一声,她有些尴尬地捂住肚子,站在那里不动了。
直到宋兰因推门而入,看着她挑眉一笑:“还不赶紧来吃晚饭?三元钱一个的高价农村土鸡蛋,味道不要太香,我都不跟你收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