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床沿上微白的天光到底是真是假。
忽然间,门户大开,外头的冰凉刺骨的寒气从门缝里窜进来,冻得她一哆嗦,亦清明许多。模糊的光影里头,她瞧见一只黑色的鹿皮靴踏入室内,男人白衣广袖身材颀长,带着簌簌寒风,却风姿洒然。
他并没有看阿瑜,只是平淡道:“我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苏逡说的。
可是榻上的男人已经没法再回答了。
阿瑜像只受惊的兔子,把父亲的衣角攥得更紧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显得倔强柔弱。一夜过去,她的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一双平日里圆润的杏眼愈发地大了,含着水雾,怔然不语。
男人修长好看的手收起十二骨油纸伞,定神看着床榻上的苏逡。苏大儒面容干枯,却若老僧入定,一手轻握女儿的小手,枯黄的皮肤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烟灰色。
他已死去多时。
他慢慢俯下身,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和坐在床边的小姑娘平视,嗓音温和低沉,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她们都说,你不肯出来,是为什么呢?”
宝瑜有些呆呆的,一颗泪珠终于滑下面颊。
她意识到这人的身份,心中的茫然更甚:“……你是蔺叔叔?”爹爹曾与她说过的,白衣的王侯。
他的唇角缓缓上扬,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包容而富有耐心,似等着她说下去。
男人身上的味道清冽醇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粉嫩的唇瓣蠕动着,她垂眸憋出一句:“我不要嫁给你……也不想离开。”
她年纪还小,差几年才及笄,对于赵蔺而言就像是个孩子。他自然谈不上待这个刚见面的小姑娘有男女之情,却因当日之约,须得把她妥帖珍藏。
宝瑜等不到他的回答,终于微微睁大双眼,头一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男人棕黑色的双眸睿智而温和,里头仿佛有一汪深深的潭水,深邃而淡静。他很耐心地哄着:“宝瑜……约莫是十多年前,我与你爹相识。我们一见如故。
“我们曾有约定,若他有子,许我为义子。”
他语声浅淡:“若他有女,则嫁我作妻。”
苏宝瑜下意识抓紧了手下的布料,心中忐忑:“我……”
男人浅笑:“若你不愿,我也会照拂你,为你找一门佳婿。但是阿瑜,你须得同我走,不然你爹不会安心。”
宝瑜有些踟蹰:“我有佩剑和佩环她们……我……”
她很少见生人,话说到一半,却又不懂如何拒绝了。
他知晓她的意思,低缓哄道:“她们都是你的丫鬟,但丫鬟还要靠主子吃饭。你与你爹隐居在这苦寒之地,穷巷陋室这许多年,你又如何供得起她们?”
宝瑜想起爹爹。
他为了供自己生活,每日卯时不到就要起床,匆匆用点隔夜的冷粥冷膳,便要去几里外的县城里头教书。她知晓,爹爹是茂县里有名的先生,常常有学子家人带着几吊腊肉,或是一篮鸡蛋来家里,只求爹爹能收这些学生当弟子。
但是爹爹是县城里头大家族的供奉先生,只教那一家子连带族亲的少年郎便够累了,又如何能分神教得旁人?于是便拒绝了。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有人上门的。
宝瑜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没了爹爹,又能如何生活。而爹爹早就为她算好了将来的路,只要她愿意,眼前这个男人就会带走她,把她养到及笄,接着……
她知道爹爹从来不会错,但只是很惶恐。她能想象自己的将来,却仿佛漠然到事不关己。
可是她别无选择了。
她听说过很多孩子,爹娘早死了,年少时活得艰辛,长大了被生活压迫得麻木了,一辈子冗长到寻不到尽头,无聊又不可弃。
与他们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若是她再任性使气,却是辜负了爹爹。
赵蔺看着榻上安详的苏大儒,负手微微阖眸。
阿瑜收起眼里的泪水,忍住心里的难过,一双蒙着雾气的明眸小心翼翼看着男人,轻轻问道:“能不能,让我再陪我爹爹一会子?”
宝瑜的声音很软,像是含着半勺蜜糖,不自觉的含糊清甜,迎着光的眸子娇润漂亮。
这是赵蔺第一次见到阿瑜。那天他披着风雪从远方赶来,心中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
在他看来,人都是会死的,为了既定的事实而难过,实在有些愚钝,他想起自己的宿命,甚至没有半分胆怯。
每个人都是蝼蚁,无论成王败寇,终将为世人所遗忘,除了世间万物的本质,没有任何东西会被永久留下。所以他很早,早到他父亲的死亡,就学会了淡忘那些情绪。
他没有太多疲惫,仿佛已经预见了前路,只是寂寥的按照远方的大道行走,没有厌烦,也没有欣喜。
风雪附上他的长发,赵蔺想起年少时某个老人与他说的话。
“世子虽慧极,却被蒙住了眼,看似读懂万物,实则为万物所伤。”
白衣少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那您所谓被万物所伤,又何解?”
老者浑浊的眼睛含着笑意:“你的不动容,只是无法体会它们的生机和一切过往的挣扎。即便愚钝,那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