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眼中浸润着坦诚与忧虑:“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双目相交,是月朗风清下点到即止的神交,从淋漓的写意泼墨到似有还无的点染,东珠带给少年天子的震撼可想而知。
踱步走出宫正司,康熙一直在琢磨东珠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字面的意思他似乎是明白的,暗含的道理也是渐有所悟,只是最后这句话到底是否另有玄机,一时间,他并不能完全确定。
回到乾清宫懋勤殿,康熙便在书册中查找起来。
“万岁爷,该歇着了。”顾问行从旁提醒。
“去,把熊赐履给朕找来!”皇上头也未抬。
“万岁爷!”顾问行迟疑着,“是现在吗?”
“罢了,找他来了也该到了临朝听政的时辰了。罢了,你且去侍卫处看看明珠和费扬古、索额图他们,看是谁在当值。”
“是!”顾问行立即下去。
侍卫处的执事房就在乾清门外的东厢房,所以明珠与费扬古来得很快。
“你们来得正好,朕有两句话不得其解,‘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你们可知出处?”康熙问道。
明珠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散落在御案上的书册,开口回道:“奴才只对‘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略有印象,似是《吕氏春秋》里的一句。旁的,便不知其详情。”
“《吕氏春秋》?”皇上又把目光投向费扬古,“你可曾知道?”
“回皇上的话,明珠大人说的是,这一句正出自《吕氏春秋去尤其》,原句是‘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费扬古面上无喜无悲,却是强抑着心中的悲凉与无奈,“而刚刚皇上所诵前一句则出自《文心雕龙知音》。”
“《文心雕龙》?”康熙默而不语。《吕氏春秋》里面有很多微言大义,所以他很早就看过了,而这部《文心雕龙》则是南朝理论家刘勰所著的,主要是让那些做文章的文人看的,所以他并没有认真读过。
“好了,你们去吧。”康熙似有些不悦,又似有些不耐烦,他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可以退下。
费扬古与明珠跪安后便双双退了出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深更半夜,突然找咱们掉起书袋来了。”明珠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费扬古,“你果然不俗,《文心雕龙》竟也看过。”
费扬古凝眸而视:“彼此彼此!”
明珠面上不禁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费扬古淡然以对:“皇上才说了半句,你便已经知道全文出处,然而当你看皇上的书案上有《左传》时,便知皇上应当读过《吕氏春秋》,如今不过一时记不真切罢了,所以你便略微提醒。《左传》或是《吕氏春秋》,为人臣子读一读倒也没什么。而这《文心雕龙》若非真心喜欢汉家文化,又有谁会读?就是读了又怎会记得如此清楚?为避免麻烦与猜忌,所以你便刻意守拙了。”
明珠一愣,毕竟被人猜中心事略有尴尬,但他随即笑道:“明珠行事虽不喜张扬,但也绝非妄自菲薄之人,当今朝堂少有令我真心钦佩的人,如今你费扬古算上一个!”
费扬云淡风轻、未喜未惊,只说道:“不敢!”
明珠则拍了拍费扬古的肩膀,又道:“不过,你既然知道其中厉害,为什么刚刚在圣前没有半分避讳?”
费扬古停下步子回头凝望着,目光仿佛是在看乾清宫,其实他的目光穿越了整个宫苑,心之所及的正是宫城东北一隅东珠禁身的宫正司。
“或许因为这句话的出处正是《知音》吧!”费扬古陷入了一种无边的惆怅之中。而他并不知道,在这个晚上,懋勤殿里的宫灯也是整夜未熄。
他们走后,康熙命人从昭仁殿的书海里翻出了《文心雕龙》。
连夜不眠不休,只在灯下苦读。
忽地,他笑了,因为他看到“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然而笑过之后是淡淡的苦涩。
接着,看到这一句,他不禁又怒了:“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
当他又看到“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时更是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案上:“天天在眼前就不稀罕,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珠玉和碎石块子完全不同,但是魏国人把美玉误当作怪异的石头,宋国人把碎石块误当作宝珠。她这是在说谁?是在说朕无识人之明吗?”
顾问行、春禧等人吓了一大跳,悄无声息地跪了一地。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看到此时,康熙的心再也难以平静。
因为通篇阅完,他便明白了其中的真义。
只有弹过千百个曲调的人才能懂得音乐,看过千百口剑的人才能懂得武器。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过大海就更知道小沟。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或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