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目瞪口呆, 掌印不是一个万事从长计议的人吗,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性急?这就去睡,带着任务去睡, 睡醒了就得答复他, 这是什么好主意!
“可我这会儿睡不着,您得容我再琢磨琢磨。”她说着, 手上没有停顿, 替他上了药, 重又覆上干净的棉布,然后尽量伸长臂展环过他肩背包扎,黄铜镜里照出的倒影,像在拥抱。
梁遇沉默了许久, 半晌才道:“果真是我太沉不住气了……好,我不逼你, 我给你时间慢慢琢磨, 在抵达广州之前, 你给我个准信儿。”
简直像在谈生意,月徊无措地掖着手道:“那我没琢磨明白之前,您还认我这个妹妹吗?”
梁遇说认,“就算你不答应,你也是我妹妹。”
只是这份亲情终究是打了折扣, 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换完药, 包扎完了伤口,他扬声叫来人,一向贴身伺候他的内侍进来, 一重中衣一重曳撒替他穿好。最后束上鸾带,戴上了网巾乌纱, 他又变成那个不可攀摘的掌印,也不多说一句,举步朝外面甲板上去了。
昨夜一场风暴死了那么多人,都是从十二团营里选□□的精锐,不曾想没死在战场上,竟在一场风暴中送了命。他一向惜才,损兵折将自然痛心,所以顾不得自己的伤,就算拖着病体也要出去亲眼看一看。
秦九安见了忙上来接应,切切道:“老祖宗还没好利索呢,怎么出来了?”
梁遇没有应,眯眼看着下方海面上飘浮的鹰船,舱面上并排放着八具尸首,那些溺死的人生前挣扎求生过,时候一长肢体僵硬了,最后那一瞬的动作被保存下来,不易矫正。
他不落忍,蹙眉调开了视线,“给他们搭个棚子,别让日头晒着他们。派几个人送他们回去,由团营每户发放二百两葬银,再从司礼监各调拨二百两恤银,以慰其家小。”
秦九安道是,“还有四个没找着,今儿再找一天,实在不成,也只有建衣冠冢了。昨儿海上风浪大,兴许卷到几里外去了,找到的几个也经不起耽搁,天儿热起来了,回去还得走上好几天呢。”
梁遇颔首,“这几个先送回大沽口,再留一艘哨船接着找。那些受损船只,修复得怎样了?”
秦九安道:“除了拍碎的两艘哨船,就数福船受损最严重。剩下的船都是小伤,略收拾一下,不费什么工夫。”
“加紧修复。”他抬手抚了抚肩,毕竟伤势不轻,站久了人有些支撑不住。小太监上来搀扶,他又吩咐了句,“咱们的行程不能贻误,都整顿停当了,就扬帆上路吧。”说完方转身返回船楼。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装载遇难者的鹰船上扯起了油布,搭出一个大棚子,调转船头返航了。一艘沙船顺着水势一直往东追寻,如今找人是大海捞针,唯有尽人事知天命。至于鹰嘴湾的船队,福船能航行,不过船楼受损,战船的下层常年有储备的木板,可以边航行边令船工修缮。
月徊看着众人有条不紊,心里对哥哥的统领能力还是相当服气的,只是别谈起情,谈情就让她七荤八素。她觉得四肢乏力,浑身没劲儿,说不定要生病了。正拖着步子,打算找人问问自己的屋子是哪间,迎面正碰上梁遇回来。他那双眼睛瞧人,能一眼洞穿灵魂,月徊有点慌,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他就那么冷眼瞧着她,启了启唇道:“怎么还在转悠?”
月徊磕磕巴巴说:“我的舱房……不知道给……安排在哪儿了?”
梁遇听了,朝随侍的小太监瞥了一眼。那小太监忙上前来,捏着柔柔的嗓子,抚膝道:“请姑娘跟奴婢来,奴婢送姑娘过去。”
月徊忙跟着走,好在这回不住他隔壁,她到了舱房里,随便擦洗擦洗就睡下了。从昨晚到现在,她受到的惊吓接连不断,非倒头大睡不能抚慰她的心。平常她是那种一沾枕头就睡得着的人,可今天却不大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坠进梦里。
多情的人多梦,月徊虽然大大咧咧,但大多时候还是细腻的。她做了一回白日梦,梦里遇见了亡故的父母,那两张脸陌生又熟悉,爹说:“月儿啊,至亲手足不能乱来,他虽不是梁家亲生的,可我和你娘对他视如己出,他不该恩将仇报。”
娘说:“一派胡言,他哪里恩将仇报了?好好的一个人,把自己弄得六根不全,就是为了找仇家给咱们偿命。如今仇也报了,人也残了,梁家抚养过他一场,就能还人家的情了?月儿,你得报恩。”
爹说:“兄妹作配坏了伦常!”
娘说:“又不是亲生的,坏了什么伦常?”
梦里的月徊依然很彷徨,爹说的对,娘说的也有道理,最让她触动的,就是那句“仇也报了,人也残了”。如果他不是梁家亲生骨血,赔上一辈子报仇雪恨,究竟值不值得?
隐约还是亏欠了他,要是他全须全尾,她不答应至多一场遗憾。可他眼下残缺了,这辈子能找谁作伴?早前她说过要陪哥哥一辈子的,没想到成了谶语。原来冥冥中自有定数,没准儿她娘三十多岁生下她,就是为了给哥哥生个媳妇儿。
其实要想通,对于月徊来说不算太难,毕竟市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