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衙一间僻静,略显破旧的屋子里,熊道终于看到了高桥镇周边的土地原始资料。这些卷契是余本德两个年轻徒弟搬来的,包括各种地契,官契,舆图,公文,满满当当堆了两大桌。
到这时候,熊道带来的掌柜和帐房自然再不用客气,纷纷卷起袖子,拿着县衙的笔墨纸砚就开始做起了记录。
所有的资料都需要誊抄,尤其是地契:买卖双方,中人,时间地点交易金额,土地面积这些信息最终都会被带回去汇总。
熊道则坐在一旁,端着一碗劣茶,有一搭没一搭和牙人还有余本德在闲聊。
余本德这边就不一样了。起初他的注意力是在掌柜们身上: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如此大规模查勘地契的行为也是少见的。要不是对方是私商,他指定以为要改朝换代了。
要知道这边拿出来的可是高桥镇周边所有的土地资料,几乎是将浦东以北,黄浦江以东的半岛县境全部包括了进去,总面积用后世的算法,已经超过了30平方公里。
所以原本抱着一点看笑话心态的余本德禁不住嘀咕起来。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再大的港口也用不了几百亩地“这位熊老爷莫不是要大肆置办棉田,在松江布上兴风作浪?不对不对,这可就是腥风血雨了!”
最初的震惊过后,余本德很快便意识到了熊老爷的不凡之处,于是他开始从牙人那里套话。然而当他最终搞清楚熊老爷做什么买卖后,某人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失敬失敬,原来是做灰泥琉璃生意的熊老爷,余某有眼不识金镶玉,死罪,死罪!”
从海外运来的水泥,现在早已成了供不应求的物资。包括玻璃和最近才出现的少量镜子在内,这些紧俏货已经吸引到大批京城“有力”人士前来江南采购,更不用说本地人了。
所以当余本德知道眼前这位就是灰泥厂家代言人后,熊老爷在他眼里顿时化身成了一尊闪闪发光的金人,老余赶紧忙不迭地开始赔礼拉关系。
“就是个平常买卖人,做点小生意罢了,余书办无需多礼。”熊道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也没在意。
而余本德就不一样了,干这种职业的哪个不是玲珑剔透面来风,这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调查熊道买地的原因,当机立断的,余本德做出了他后半生最重要的一个选择:配合。
什么配合呢?听上去简单,但是技术含量是很高的,是需要多年实践积累的。譬如说,余本德当场指出:高桥镇外临江有一块芦苇滩,契由上标明是官地,但那地方其实是一处隐蔽的私港,附近的渔民盐贩子都在那里交易。
接下来余书办又微笑着指出:某处看似是湖泊,其实在万历年间就已经淤平,现在是某缙绅家的隐田从不起课那种。
熊道听到这里,不由得放下茶碗,正色打量起余书办来:“看来还是把这帮胥吏小看了啊!”
熊老爷没想到,这日积月累下来,正规资料中居然也埋了这么多地雷。看着余书办那张削瘦的脸上露出的得意微笑,熊道发现,没这货还真不好办。
虽说这些雷终归会被排掉,但是有知士协助的话,无疑会在拆迁前期节省出巨大的时间和精力。
迅速衡量完得失后,熊老爷点点头:“不知余书办今晚可有闲暇移步寒舍一叙?”
“老爷有命,小人怎敢不从?”余本德笑眯眯地拱拱手。
当晚,罗园,小客厅。
熊道坐在椅子上,将桌面一个木托盘推了过去。与此同时,他盯着余书办的眼睛缓缓说道:“这一千两是头道,买你在收地事宜上全力襄助于我,事后还有两千两谢仪。”
虽说余书办平日里在县衙分润到的各种收入不少,但一笔独吞三千两的大买卖,怎么说也创造了他职业生涯的最高纪录了。
然而余本德下一刻却笑眯眯地将托盘推了回去:“不瞒熊老爷说,这银子嘛,我倒是不缺。”
“哦?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余老兄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余本德点点头:“冒昧问一句,不知熊老爷在生意上有没有提携小人的地方?”
“呵呵,这样啊”熊道听到这里,回身靠在椅背上,拿起一盒“国产”的“台江牌”香烟用点着后,先是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他才说道:“老兄你志向不小?”
“唉,世代胥吏,贱役不得翻身,就是想为家中辟一条财路,还望熊老爷成全。”余本德这时态度诚恳地拱了拱手。
今天这个机会是余本德多年以来一直想要的。要知道隔行如隔山,他这种贱役行当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能施展开,但是一旦跨了行,就没人鸟他了。做点小买卖可以,想要进入其他正行,那些背后的缙绅连眼皮都不会夹他一下。
这种情况和后世香港的那些华人探长很像:收来的大笔黑钱只能买楼出租,或者开个小茶楼真正的大买卖他们要是插手进去,分分钟就会被那些商业巨头们吃干抹净商业不是吃拿卡要,几招规则以内的手段就能让外行顷刻破产。
所以余本德这次也是看准了机会:这熊老爷要在本县购如此多的地皮,毫无疑问是要掀起大浪的。他余书办这次豁出去陪绑一遭,事后一旦功成,熊老爷总要酬他一条正经财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