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热了,阖府便在自挖的小池塘边纳凉、打扇。
往年,荀府都是这么过的。今岁不知谁在圣上耳边提了一嘴,圣上感念臣子朴实,开口赐了一窖的冰,用以度夏。
除御史大夫外,其下御史皆赐了份额不等的冰。
下朝后,荀巧领众御史往御书房谢恩。
他虽身负监察百官之职,但面上倒不像某些自诩正直的官员,不苟言笑。相反,他整日春风拂面,逢人便展颜。
有人谓他老狐狸,被荀巧当面听了,亦笑眯眯颔首。
知他特来谢恩,圣上笑骂了句,“这个荀望达,装模作样。朕忙得很,叫他无事且滚一边去。”
荀巧自滚回了府。
归府后,得知夫人钟氏在会客,便问道:“什么客?”
“钟二夫人。”管家道,“说是府中钓了不少鲜鱼,送了五尾来。”
五尾鱼的事,也要亲自跑一趟?
钟二夫人是钟氏二嫂,既是女眷,荀巧不便掺和,暂将疑惑埋在了心底。
他道:“我去书房,有人寻便来通传。”
荀巧的书房,称得上阖府最值钱的地方。
他别处节俭,但文房笔墨中,勒紧了裤腰带,也坚决要选上品。
府中中馈倒是不曾乱用,荀巧常用的法子,是以物易物。
他习得一手好字,便用字去换笔、换墨。
如今书案上的一方乌色端砚,便是他用整整一本手书的《林书纪要》向圣上忝颜所换。
照例洗护了一番心爱的端砚,荀巧取出一封长信,抚须静看。
信中所述,是荀宴离京去往各地办案时,经历的种种,事无大小,俱在信中详细托出。
荀巧和这个小儿子,表面父子,实如好友。凡有事,荀宴都会毫不避忌地同他讲述,荀巧亦乐于解惑。
他很少端长辈架子,对小儿子,是真心欣赏佩服,只可惜……
书房外,脚步声响起,荀巧听出是夫人特意加重了步伐,便放下信,起身迎去。
夫妇俩对了个照面。
钟氏手提绿豆汤,温婉一笑,“先喝碗汤,消消暑。”
本就无要事,荀巧当即与她转道外间小桌。
沐着微风,钟氏为他盛汤,轻言细语地与他交谈。
荀巧和钟氏是少年夫妻,二十余年携手共度,情谊甚笃。府中亦不曾纳妾,后院清静,阖府在京中是难得的和睦。
夫妇俩最常交流的,就是儿孙之事。
钟氏道:“二嫂此来提了三郎的亲事,有意为我大哥的小女儿说亲。”
荀宴行三,这句三郎,自是称呼他的。
荀巧动作一顿,看向她。
“我婉拒了。”钟氏叹息一声,“但三郎年岁日长,他又是人中龙凤,今后说亲之人只多不少,我该如何说呢?”
钟氏的眸中,含着细细愁丝,与夫君荀巧对视,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清甜的绿豆汤,逐渐无味。
荀巧放下了瓷勺。
他着眼于荀宴才智,竟是未曾考虑过此事。被钟氏一点,也不由犯难了。
实则是,小儿子的婚事,并非他能做主的。
夫妇二人,不由同时想到了五年前的那夜。
…………
五年前,将将入睡的荀巧被管家急声唤醒,道有贵客来访。
深更半夜,漂泊大雨中,荀巧披了外衫匆匆走至前厅,惊讶地发现贵客竟是当今圣上。
圣上身畔,携了一位十二三岁大的少年。
“望达。”皇帝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但目光清明无比,直直地朝荀巧望来。
他道:“我有一事,要托付与你。”
荀巧正色倾听。
皇帝要托付给荀巧的,乃是他流落在外的亲子,名宴。
皇帝道,宴的母亲是他潜邸时所识。当时他正在南方办差事,二人意外之下有了姻缘。
他本欲将人带回京中,但途中突遇险情,二人就此离散。
事后再遣人去寻,已寻不到了。
由于分开时女子已受了伤,皇帝还以为她已香消玉殒,没想到十多年后,竟有少年携信物到了京城。
若非他巧合遇到了少年,恐怕至今也不知自己还有一子。
如果此事在十年前发现,皇帝可光明正大让儿子回宫。
但时至今日,在储君未立、外戚势大的复杂朝局下,宴作为一个即将成年及冠的皇子,无疑会受到诸多瞩目。
其中有多少危险也未可知。
他无母族护持,皇帝也不可能天天看着他。
皇帝不想赌,他不想失去这个儿子。
这段解释中有多少掩饰,荀巧不作猜想。身为臣子,为天子分忧本是他的职责,但……
荀巧看向少年,他眼神冷漠尖锐,如同孤狼。
面对圣上时,没有丝毫的濡慕敬重,反倒仇敌一般。
对此,圣上笑了笑,无奈且包容,“小宴对朕……有些误会,倒也不全是误会,确实是朕辜负了他们母子十余年。”
荀巧了然,他育有二子,多少了解少年人的性情。
君臣之间,本就有友人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