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出了小角门,顺着甬道走到头,忽然听到近处有人呼喊:“公子,当心,当心啊——”
“小爷,求您了,快下来吧!”
跟哄祖宗似的。
崔弘义的案子牵涉之广,连家中奴仆都不曾幸免,办案的钦差却肯放过她和崔芝芸,说到底,是看在江家的情面。
青唯本不欲多管闲事,脚尖原地借力,已要飞身跃上宫墙,倏忽间,忆起曹昆德最后一句——“他赶在这个时候写信议亲”。
青唯其实听说过江辞舟。
他自幼就是个极糊涂的人,儿时因为一场意外,被火燎着了脸,从此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罩着一张面具招摇过市,常常惹是生非。
崔芝芸心系高子瑜,厌烦这个江家小爷。
但其实,救她们性命的偏偏是他。
青唯知道曹昆德在质疑什么。
她也想知道,这封如及时雨一般的议亲信,究竟是不是刻意为之。
她朝角楼走去,脚步无声,连蛰伏在宫墙角的蛙虫都不曾惊动。
及至绕过拐角,直见角楼。
青唯站在宫墙投下的暗影里,抬头望去。
夜风忽然汹涌,高耸的角楼顶上,幕天席瓦地卧着一人。
他的脸上罩了半张面具,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持壶,倾壶而饮。苍青的袍子随着风,在夜色里恣意翻飞,月光却明媚极了,倾泻而下,铺洒在他缎子般的墨发上。
曹昆德也到了,在下头唤:“小爷,您吃好了酒,就赶紧下来吧,官家还等着您呐。”
江辞舟竟未全醉,侧过脸,看清来人,笑了:“曹公公?”
曹昆德“哎”着应了,又劝说:“若是官家等久了,动了怒,以为是做奴婢的传话不利,指不定要摘小的们的脑袋。”
江辞舟在角楼顶上居高临下,笑着道:“掉的是他们的脑袋,跟我有什么相干?”
“但是,”他仰头吃了口酒,语锋一转,“曹公公的脑袋,是宝贝,不能掉。”
他摇晃着站起身,四下寻起梯子来。
曹昆德见状,连忙吩咐侍卫,把适才被他踹到一边的梯子送去他脚下。
等护着他下了角楼,墩子也把醒酒汤送来了。
曹昆德伺候着江辞舟吃下,一手掺着他,“小爷,天黑了,仔细路,咱家送你去明德殿吧?”
“好啊。”江辞舟看他一眼,乐着道,“千年王八万年的龟,四脚螃蟹八爪的鱼,公公可是这宫里的老人儿,跟着公公,横着走都不会栽跟头。”
他满口醉酒的浑话,曹昆德也并不往心里去,走了一截儿,似是不经意,说道:“这秋夜,忒黑了!官家也不知是什么着急事儿,这么晚,竟还等着小爷。”
江辞舟又看他一眼:“你想知道?”
不等曹昆德答,他悄声道:“我有个未过门的妻,十分美貌,近日上京来了,你听说了吗?”
“这……”曹昆德疑惑道,“听说是听说了。怎么,江小爷这亲事有蹊跷,惊动了官家?”
江辞舟不言,指了指自己罩着半张面具的脸。
曹昆德不解。
江辞舟道:“你瞧瞧我这张不争气的脸,哪家姑娘看得上?”
他轻言细语,煞有介事,唯恐高声惊动月上仙人,折他八百年福寿。
“眼下天上掉下来个仙女,千里来奔,只为嫁我为妻,官家深夜传召,定是得知此等好事,要恭贺我新禧呢!”
第6章
出了宫,不走大道,从朱雀街第一个拐角转进去,很快到了城南樟尺巷。
临近宵禁,街上行人渐少,但樟尺巷有家夜食摊子还开着。早年祖皇帝想取缔宵禁,下头的臣子上书,说凡事当循序渐进,自此,只要是正经铺子,去巡检司记个档,讨个牌子,便可上灯到子时。
青唯到了夜食摊,摸了几个铜板递过去:“店家,两个油馃。”
新鲜的油馃子出锅,拿牛皮纸一包,接到手里还是烫的。
高家的宅邸就在附近,青唯不能走正门,她绕去一条背巷,一个纵身,如同一只轻盈的鸟,无声翻墙而入。
此处是高府西边荒院,夜已经很静了,青唯的脚步声跟猫似的,确定四下无人,来到一间耳房前,三短一长地叩了几下。
门随即被拉开,里头一人穿着囚袍,五大三粗的个子:“女菩萨,你可算来了!”
青唯将油馃递给他:“吃吧。”
“好嘞!”
这囚犯在暗牢里关了多时,头发已打了绺,上头全是稻草碎,脸上的胡茬没清理,布满了半张脸,借着月光看去,只能望见一对极浓的眉毛,与一双虎虎生威的眼。
他扯开牛皮纸,在屋中盘腿坐下,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念叨:“五脏庙闹了一整天,都快成饿死鬼投胎去了,要不是怕死了舌头没滋味,”他往高处一指,“你回来,我能挂在这梁上。”
青唯掩上门:“今日有人来过吗?”
“海了去了!”囚犯道,“丫鬟跟小仆,小仆跟小仆,少爷跟丫鬟,什么不可告人的腌臜事,全赶着在这没主儿的荒院里做。我这一天,什么没干,香艳抹了一耳朵!”他兴奋得很,“我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