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点声你弟弟睡了!”妈妈皱眉甩脱陈见夏的手,“喊你爸干吗?赶紧吃完饭赶紧睡觉!”
孟母劝学的计划在几天前彻底宣告失败,小伟死猪不怕开水烫,妈妈让他在书桌前至少坐到凌晨一点,他就真的坐到凌晨一点——坐着睡。
终归是心疼了十几年的儿子,她还是开恩让他按时回房睡觉,不知是不是心里清楚,都初三了,逼也没用——这是妈妈对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
见夏爸爸拎着报纸从房间走出来,老花眼镜从鼻梁上滑下,看上去有点滑稽。
“回来了?饿了吧?我看你跟你同桌做题挺紧张的,就没叫你。”
“爸,我有话跟你们说,”陈见夏拉过餐桌旁的两把椅子,“咱们坐下说。”
妈妈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女人的直觉总是领先于男人,她半笑不笑地抱着胳膊,并不坐下,好像这样就能率先摆明拒绝的姿态。
陈见夏并不着恼,也没有再劝,自己先坐下了,然后抬头看着呆站在门口的父亲。
她爸爸想了想,走了过来,坐在陈见夏对面。
“我没别的事情,就是确认一下,是不是我在月考中能考第一名,我就可以回振华?今天老师提过,月考就在下礼拜一,出成绩很快的,用不了一个月那么久。爸,我想你应该提前和俞丹……俞老师打声招呼,就说我已经被教育好了,可以回去了。”
妈妈眼睛一瞪:“这是大人的事儿,轮不到你插嘴——”
“我的前途毁了,你的儿子就会好?”
这是家中有史以来最沉默的时刻。让妈妈忘记跳脚的原因,是陈见夏罕见的平静。她从小到大无数次像孩子似的哭闹,哭不公平,闹爸妈偏心眼,闹到有理变没理,反挨一顿暴打。这个哭哭唧唧的女儿从未像现在一样,无比冷漠而精准地戳中了藏在房间里的大象。
这个局促的客厅里,一直让所有人谨慎绕行的大象。
你的儿子,和我。
“我们班主任瞧不上我家里穷,不像别人似的能给她送礼、办事儿,所以恶整我很久了,我怕你们担心,更怕你们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反而自责,所以没跟家里说而已。”
她用哭腔说,低着头,掩饰冷静。
“的确,我早恋,但我从没影响成绩,上次考试没考好是因为答题卡涂串了,俞老师其实都知道。连我和那个男生一起吃麦当劳都被她撞见过,高二的时候,她根本也没管过。”
陈见夏略过母亲倒抽冷气的做作姿态,赶在对方追问之前,抢先开口把话说了下去,“早不管,晚不管,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把你们找到学校去,就是因为我和另一个女生一起竞争南京大学的自主招生加分,她收了人家的钱,所以要挤掉我的名额。因为你们把我带走,现在加分我拿不到了。”
陈见夏期期艾艾,演得投入,内心平静如寒冬凝结的湖面。她事先并未排演过,甚至在开口之前,她都没想到自己会将真相与谎言的比例均匀调和,搅成这样扭曲的说辞。
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改变了,但她不在乎。
见夏演完受气包,抬起头,直视父亲,话却是说给母亲的。
“你是想要一个早恋但是考上名牌大学光宗耀祖的女儿,还是一个不早恋但是窝囊一辈子还要一辈子靠你养、靠你出嫁妆的女儿?我随便写张卷子就比县一中的第一名考的分数高,县一中的教学水平只会给我拖后腿。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进振华,只有你会听俞丹的指挥把我接回来,你知道吗,她反而会在背后笑你们果然是乡下人,送不起礼就罢了,养个孩子连点远见都没有。”
她就像一个失去痛觉的人在撕开手指上的倒刺,眼见鲜血淋漓,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陈见夏的父母震惊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深夜闯入自家客厅的陌生人,一个凭空降临在市井生活中的预言家。
“你们就是再不想要我这个女儿,也把我生出来了,扔不掉了。没人比我更在乎自己的前途,我好了,也能帮帮小伟。无论如何,我要回振华。”
陈见夏的父亲迟疑地动动唇,想要说什么,陈见夏已经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她不急于让他们当场低头。过分逼迫会让父母因为维护自己的面子而愈加固执,她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慢慢地回想,疑心自己的确是被省城高中眼高于顶的班主任俞老师给耍了,却因为自卑而无法求证,最后只能站在她这一边。
爸爸混办公室不得志,最知道自卑的滋味。
陈见夏靠着门滑坐在地上,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弟弟迷迷糊糊坐起身,问她,姐,你回来了?
陈见夏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看着他,夜色中弟弟顽劣却懵懂,并不知道姐姐刚刚划出一道天堑,将他隔在了另一边。
“嗯,回来了。”她安抚地揉了揉弟弟的头,青春期的男孩本能地将她的手打开,陈见夏失笑。
但是也要离开了。她对自己耳语。
县一中教学质量堪忧,但是陈见夏无法否认它对课业抓得很紧,连月考都争分夺秒,四门考试挤在同一天完成。
她走出被暖气烘烤到缺氧的考场,整个人都是昏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