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衣有点大了,腰部空空荡荡的,妈妈皱眉打量了几下,对她说:“你把腰带系上,凑合一下吧,吊牌别拆,我拿去第一百货商场退了。”
见夏失望地点点头,正要脱下来,被妈妈按住:“干吗,先穿着,让你别拆吊牌没让你脱,咱们去你奶奶家。”
“去奶奶家?”
“对啊,”妈妈对着镜子整理新烫的卷发,“你去省城上学都俩月了,也没去看看奶奶。今天正好。”
见夏讶然:“待多久?下午回来吗?不回来我就背上书包,带上练习册,我周三就期中考试了。”
“不用,待不了多久。”
妈妈带着她和弟弟到楼下坐公交。车开得慢,随时停下载客,晃了二十分钟才到二叔家楼下。县城近年新盖的住宅都是成片规划的小区,奶奶家周围却还是一栋栋老旧的八层塔楼,没有名字,只有街牌号。
当着爸妈的面当然要叫这里“奶奶家”,实际在见夏心中,三单元七楼二号的老房子,早已经是“二叔家”了。
房子很大,户型是八十年代前流行的老苏联结构,没有客厅玄关,进门便是一条长走廊,仿佛小型酒店,卧室的门分别开在走廊两侧,尽头才是洗手间、厨房和小阳台。
见夏在这个老房子里住过六年,直到上小学。四间卧室分别住着爷爷奶奶、大姑姑一家、二叔叔一家和见夏一家。
因为没有客厅,逢年过节吃团圆饭时,桌子就摆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十二口人挤坐在同一个圆桌边,热热闹闹的。这热闹也只存在于见夏孩童的想象里,中国每个大家族的年夜饭桌上多少免不了姑嫂暗战、妯娌互酸的戏码,只是小孩看不懂。直到见夏一家搬出去,她边写作业边听爸妈掰扯家务事,才了解了其中一些纷争。
纷争中的死结,便是房子。
见夏仰头,看向七楼的宽大阳台。小时候阳台是泥塑钢窗,现在房子被二叔家翻修过,换上了亮银色的铝合金窗,崭新崭新的,镶嵌在这栋经年褪色的灰楼上,格外突兀。
一年半前爷爷出殡,爸妈和二叔一家在楼门口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搂着弟弟躲在一边,无意间抬头,看到腿脚不好的奶奶站在高高的阳台边,似乎奋力喊着什么话,谁也听不清。
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家底不够分,害人打架,血浓于水也架不住这么兑啊。她当时就这样想。后来奶奶就老年痴呆了,糊涂有糊涂的好,孩子打成这样,是她她也糊涂。
“想什么呢!姐!”
弟弟的喊声让陈见夏回过神。
二婶开门时,先看到的是见夏,冷淡表情略有缓和,“小夏回来啦?”
二婶艰难地牵动嘴角,把他们让进来。房子翻修后,四间卧室中的两间被打通,充作客厅,陈见夏的奶奶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沙发上堆满被子和靠垫,几乎被改造成了一张供半身不遂老人歪躺的床,室内弥漫着老人的体味和药味,陈见夏觉得自己也伴着这种令人不快的气味一起衰败下去了。
奶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拉着她的手,问她翠芝好不好。
见夏的妈妈用很大嗓门哄着奶奶——又糊涂啦?孙女不认识啦?想不想孙女?想不想孙子?想不想我们?你儿子每天可惦记你啦,吃啥好吃的都会说一句,我下次得给我妈也买这个吃,你说你小儿子是不是对你最好?
二婶毫不掩饰地轻哼出声。奶奶只是口角流涎,目光混浊,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
见夏尴尬地抽回手,缩在客厅一角,弟弟已经轻车熟路地进了大堂哥的房间去开电脑玩。
见夏妈妈问个没完,二婶忍无可忍,远远地朝弟弟喊:“你大辉哥说上次他放电脑里面的重要东西都让你给删了,差点耽误大事,你别乱动!”
见夏妈妈冷笑:“小伟,咱家又不是没电脑,你乱动她家的干吗,害你大辉哥找不着工作全赖你头上!”
二婶红了脸。家中男人不在场的时候,两个妯娌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厮打出最丑陋的姿态。见夏假装去上厕所,抬头看着洗手间天花板,心中叹息。
就为了这个房子,就为了“房子是要留给孙子的”。
原本,这栋房子顺理成章就该归二叔叔一家所有。陈见夏是个女孩,爷爷奶奶不喜,但也只是淡淡的遗憾,见夏出生时老陈家早就有后了,二叔的儿子陈志辉都七岁了。
见夏并没有深入思考过为什么房子就理所应当要留给孙子。
反正她不稀罕。爷爷奶奶家的生活没有四人小家温馨自在。爷爷爱抽烟,活着的时候很喜欢打麻将,麻将桌支起来就不倒下,家中烟雾缭绕,见夏不喜欢,爷爷奶奶也不疼她,彼此彼此。
然而这世界上大部分纷争都起源于表面上的天经地义。
陈志辉十岁的时候,见夏的弟弟陈志伟出生了——房子理应给孙子,如果这家里突然有了两个孙子呢?
判定房子归属的方法除了男孙,只剩下孝道,孝道有时候是老人心里的一杆秤,有时候却也是任由亲戚邻居戳的一根脊梁骨。
她妈妈今天带着他们来“看奶奶”,就是来秀这根脊梁骨的。
弟弟代表血脉,陈见夏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