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明示,我只想知道他赵钦认的是哪家的祖,归的是哪家的宗?”
唇角渗出血沫,她的声音开始放轻,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走一般,飘飘渺渺的,如同这瞬息万变的尘世,落不得一点真实的痕迹。
陈夫子只是不语。
“夫子疼我。”
“正是因为疼你,所以不能告诉你。他不日就会启程西北,日后你们不必再见。我已与他交割清楚,日后天高海阔各有路,如意,你就当他死了吧。”
如果赵如意再大些年岁,她会明白陈夫子的话不尽不实。后来的日子倒也好叙,她是真的以为赵钦负她,却又想不通赵钦为何负她。日日浑噩,她将满十六,家里依旧没有接她回去的意思,陈夫子对她的教导却越发严苛。
从前只是教她立身的道理,后来却教起她谋略来。陈夫子甚至开始与她谈起姨娘,她的姨娘曾是这小小屋子里的禁忌,从前年纪小,每年年节回府总能与姨娘见上一面,后来连这样小小的温情时光都被剥夺,再后来姨娘过世,她流了一夜眼泪,从此对面容模糊的生母绝口不提。
不提是没有放下,就如陈夫子坚决不告诉她赵钦的行踪,她从此便对赵钦绝口不提。又过了两年,那年极冷,几个地方都遭了雪灾,赵国公府供给如前,但乡下的日子并不好过,陈夫子在年根底下感染风寒,连请大夫的时间都不给她,人就已经不行了。
屋子里是她用积蓄淘换的银丝碳,陈嬷嬷与陈夫子多年,见他那个样子,眼睛就已是红了。陈夫子的目光却是在赵如意身上恋恋,赵如意不忍见别离,膝行至榻前,跪的真诚又惶恐。
陈夫子此时说话已经很困难了,他看着赵如意,又像是通过赵如意,去看自己的年轻岁月。
“莫走你姨娘的路,这一世该教的、能教的,我都教了。不欠你姨娘了,也不再欠丁家。不要再向人提起赵钦,你们终是,殊途不同归。如意,夫子从前盼你有前程,如今只盼你平安。”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陈夫子的手背上,赵如意想问他们在京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不敢问。她哽咽地唤了一声夫子,良久良久,方镇定地说:“我会好好活,不是什么国公府庶女,而是,我自己。”
陈夫子就唤陈嬷嬷过来说话,两人相依多年,不是夫妻也胜似夫妻,陈嬷嬷含泪握着陈夫子的手,却终究握不住将死的人手心流失的温度。陈夫子过世第三天,陈嬷嬷伤心而亡。赵如意连失两位长辈,前程迷茫,越发心灰意冷。替陈夫子与陈嬷嬷合葬,本想着一走了之,谁料到家中竟来接她。
从前的那些日子自脑海一幕幕划过,赵如意眸色渐冷,以为终是等不到赵钦回答,眼睫一垂,已不打算再看他。
“从前,疑的最狠的时候,恨透了你。”
低沉的男声像是穿云而来,划破赵如意心里层层的迷雾,她知赵钦就如赵钦知她,赵钦终是放开她,她趁势斜倚床边,眼神越发的慵。慵里带着审视、打量、委屈,还有恨。
“先帝在时,不许任何人妄议我曾被遗弃于民间,先帝过世后,我着人查探你的消息。”
“所以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
像是知道赵如意要问什么一般,赵钦很快打断她的话,并回答她。
“我吩咐云翳,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在哪、是否嫁人,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活着,是否安好。他听得懂我的意思,于是一直什么都不讲,不讲,便意味着你平安。直到前些日子,我问了他,他才告诉我,你是谁、在哪、过得如何。”
他用我,不是朕。像是刻意想与她拉进距离,但赵如意仍然看得道他眼底的犹疑与试探。赵如意生性冷静,未因试探伤了情肠,抽丝剥茧想下去,却明白,除去层层盔甲,其实他是在怕。怕什么?
过往许多不通、不尽不实之处忽然纷涌而来,赵如意眸光一闪,是如此么?她问自己。
夜真的太深了,赵如意的头脑依旧清晰,却因为眼前这人给她的熟悉感,让她暂忘了自己置身禁宫。倚在床尾的身子越发斜的厉害,她伸出手,赵钦果然将手搭上来。
两人一手翻一手,玩着幼时游戏。
赵如意笑了,赵钦看着他,亦笑。
“我明白了。”
“我也是。”
两人打着哑谜,又涌生出心意相通的唏嘘与欢喜。
“明日再叙吧,今儿是真的太晚了,陛下明日几时晨起,奴婢伺候陛下起来。”
赵如意话说的恭敬,眼角眉梢里却藏着明显的戏谑。赵钦亦学她,半边身子靠在床头,膝盖搭着手肘,自有一种富贵风流。
“卯初便要起,卯时中就要去上朝了。你该与我一同起来,也看看我如今遭的罪。”
又给她遥指一榻。
“今儿该你值夜,床褥已经有人给你收拾好,去睡吧。”
赵如意知道宫里值夜的规矩,知道赵钦是给她网开一面,略低头松松簪子,应了是。赵钦其实比她细心,再细论,赵钦其实比她不讲规矩。于是便听赵钦又说:“你是不是还没洗漱?先放你回去洗漱?再换身衣裳吧,穿这种衣裳睡的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