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斟没来由笑了笑,道:
“你不觉得荒谬?那帮平日里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到了极点的诸位长老,
又怎么会牺牲一世性命只为护我菖蒲师门安宁?又为何一脉断绝偏偏留下了我?”
老人口中的师弟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过了一会儿,神色复杂道:“你是说……”
“不错。”
寿元无多的周斟嘴角翘起,似乎在讥讽谁,又像是自嘲:“当年埋了她后一天内,我先在水井下毒,紧接着杀光了山上所有人,从长老、弟子到杂役,七十三人,一个不落。
杀到我鲜血浸透袖袍发丝,杀到我灵力透尽,自跌了一境,之后一把山火,将他们的尸首与祖师堂烧的干干净净,连同那些我自上山起就晨叩午跪的香炉神像,
原本我心想,尘归尘土归土,我的过去此后便是了然无物,但偏偏大梦将醒时,我心中又悄然多了一问,我苦苦思索而未得其解,
我早前半生行善,勤勉热忱,不愿伤及一草一木,对她费尽心思,论相识,我比你早,论情意,你自小宁肯一人打坐练功也不陪她说话玩闹,我却宁愿挨罚也不愿冷落了她,
论志气,呵呵,她最喜欢的便是你这点了吧?但你们真当我是不想不愿去见识那山下的花花世界,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果不是想要守着她,守着这座师门,又怎甘心老死枯死在越山之上?
可她却………
为何呀,为何?
后来我想明白啦,因为不爱,所以所做的一切都错,错的也错,对的也错!
我坐在曾经的神堂外,看着昔日满目的香炉神像,一片火光,烟熏雾绕,我恍惚间想着为何人会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哀怒?
我坐了许久,终于明白过来,也许是高坐云端的天神故意赋予人类以情与欲,
有情欲的人才有弱点,有情欲者永远只能跪拜在神像前求取,而终不能成神。
我又大哭了一场,哭的不是过去这浑浑噩噩的二十余年,而是哭自己明明看明破了却抽身不出。
我恨自己的爱而不得,不得而爱。
我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孩子,六岁遭了洪灾父母亡故,唯一在世的亲人叔父,只因乡野道人算了一卦,得出我是孤星入命,无亲无友、潦倒失意终生的命格,吓得他连夜将我赶出家门。
我当了三年的叫化乞儿,终有一日因缘际会入了菖蒲师门,从端茶递水的杂役做起,
天资虽差,但我不认命,步步谨小慎微,待任何人都以曲意逢迎,旁人羞辱只当作玩笑,谁都听说了,新上山的杂役里,有个生得极黑又矮的外乡小子,就算是巴掌扇到脸上,他也只会低头傻笑。
年复一年,我步步登高,从杂役到入门,从入门再到掌门亲传,只因我不认命,不认那潦倒终生、谁都能来踩上一脚的破命。”
“可后来呢?我成了掌门,门内却无一人服我,暗自倾慕十余年的师妹没喜欢过我哪怕一个时辰,我用尽全力,终究逃不过命。”
这一番话说得并不如何语气起伏,像是在叙说桩桩不起眼的陈年旧事,也许再有一些年,他自己也快要忘了吧?
岁老骨枯,旧事已消。
百步之外,赵彻听得痴痴呆呆。
气机愈发衰弱的二礼师揉了揉脸,尽量让自己清醒一点,他最后喑哑问道:“师兄,我一直不明白,那么多人,那么多同门女子,小师妹有甚么好的,你偏偏喜欢她?
难道就只是因为你初入门时,所有人都习惯叫你傻子或是骡子,只有她一人肯轻轻喊你一声师兄?”
也许是,也许不是。
大礼师愣住了,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就说不出任何回答。
少有人明白,年少所遇,无论风雨山河,还是花草一木,初见与日后所见可能一样,但前者总归更难以忘怀。
周姓老人只是把手搭在二礼师的琵琶骨上,锁死了他的沉沉气机,自顾自继续说道:“
那日黄昏,你上山了,看着山顶满目疮痍,从心灰意冷的我口中得知师妹已死。
你自觉有愧于我,愿以性命相偿,
我很想杀你,可想起昔年点点滴滴犹豫许久难以下手,
你又问我还爱她吗?
我惨笑指向山后,那本是一片竹林,因为师妹向往书上的桃花抽枝、满林落英景象,之后漫山竹林中便多了两株与她一同栽下的纤细桃树。
怎能不爱?
你怔怔看我一眼,便在身后显化出那道白莲虚影,
我没想到,自幼进境远高于我这个师兄的你,竟是已然到了第九境,成就菖蒲一脉的罗生果位,又寻到了一株化生莲作为自己的宿灵。
你以宿灵烟消云散,换得师妹三魂七魄归体不散,
又以莲子保住她的尸身不腐,自此境界大跌。
此后与我走遍几近整个北境寻找起死返生之法。
十三年烟云过眼,你我辗转各国,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寻着,期望几乎断绝之时,因缘际会来到大渠东南一隅,
在不觉江江边遇见那个一人一舟独钓冬雪的红袍女子。
我们二人惊骇于她以竹竿钓起半江汹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