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想着避过看门的中年男人耳目,回看一眼却发现那人早已不见,想来确实如那善房帮工所说,一到时辰就回了家去。
心思沉重的陈景略先是施展那份远强于寻常四境乡野散修的身法,如鬼似魅到了莲池旁,见四下无人,感应了一番,仍是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他又飘然上了房檐,轻轻拨开一片屋顶细瓦,从上而下俯视整个圣像祀殿,连梁柱都未曾放过,还是没有望见老者踪影。
他脑中有了计较,贴着白墙绕行,到了那两处偏僻厢房里较大的一处。
听见里头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虽然吞服了避气丸,陈景略依旧刻意屏气沉息,将脚步声降至细不可闻的地步。
贴在雕花窗棂上,他以唾沫沾指捅开一个窟窿眼,
这才发现是那位颇为神秘的二礼师,正斜坐案牍前,仰头喝尽一壶残存黄酒,摇摇晃晃之下酒液就要见底。
已然有些半醉的老人打了个饱嗝,十指抚琴,
琴声幽幽,悲怆空旷。
陈景略定睛细看之下、认出这是一张极有年头的五弦古琴,不同于四百年前苻王伐周帝后才在士林广为流行的七弦琴,桐木为身,音色更为深沉。
老人弹的是一曲《夷关止息》,陈景略模糊记得,大概讲述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当年在羊角山烹杀燧国火鹿、号令三十六路反叛公侯共伐鼎城的上王符充,年轻未曾发迹时也
不过一介潦倒草汉,生身父母在乱世兵祸中丢了性命,之后更是度日维艰,全靠邻乡一位同龄乡绅好友接济。
几年之后天下各地藩镇农民起义不断,共襄讨伐燧帝,符充眼看饿殍遍野,索性揭了义旗入了反军,因缘际会之下打了几场胜仗,攒下一军帐的人头战功,更是受了诸多大人物赏识,此后平步青云,种种奇遇,终是率反王军攻入鼎城,围杀燧帝于泗水,推倒鼎城重建四野,是为有符一朝。
符充攻破鼎城之日,曾派义从去往故乡找到幼时至友卫康,约定一年后朝野安定,再于故居老宅相见。
只是一年期满,已成符王的男人却因后宫琐事耽误了赴约,半月后匆匆赶往,昔年老宅槐树前只剩一具吊死尸体。
原来生性敏感的卫康以为物是人非,故友有意羞辱仍是乡野杂民的自己,带着雀尾琴和稻酒在树下默然枯等三天无果后,割断袖袍,自缢在这处昔年两人饮酒夜话的老树底下,悔恨交加的符王抱着故友尸体大哭一场,以雀尾琴为之弹奏一曲《阳关止息》送行。
陈景略早些年在一位爱好琴乐的族中长辈那听过此事,当时只是叹息符王真性情,可惜了一场金石不换之交。
如今想来,似乎那只存乎于野史记载中的卫康更令人慨敬。
不论贫富贱贵,兄弟一场,难能可贵。
贫时我竭尽所有相助,贵不可言时,我不多要,只祈望真心一颗。
一曲过半,戛然而止。
陈景略吃了一惊,以为被发现了踪影,却不想那老者只是再饮一口黄酒,醺醺然晃悠着站起身,移步到房中仅有的一处木柜前。
陈景略这才发觉那柜台上摆了一副黑白十七道棋盘,看那棋子罗列对阵架势,是古来有名的定式“仙人指路”,
老礼师怀中取出一枚黑子,注视着繁复棋盘,呢喃了一句:“缺了我这收官一子。”
黑子落下。
陈景略表情逐渐愕然。
只见那柜台应声而动,轰然缓缓旋转侧身,片刻之后,竟是漏出其后一条漆黑暗道来。
棋盘即机关,柜后有天地。
老人揉了揉粗糙脸颊,负手走入,拾阶而下。
被逐渐消失在暗道中的老者所震惊,陈景略回神之后即刻向信虫打入一道急切讯息,
言简意赅,“厢房,速来。”
随后略略斟酌,等老人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才俯身放慢脚步跟入暗道。
此间一片漆黑,
踏步石阶之上,几乎是一息一步,小心翼翼复尔行了数十步,眼帘中才有少许光亮。
再往下行十步,陈景略突然察觉到脚下石阶一空,冷不丁身子趔趄,就要向后倒去,发出的响声必然会响彻这处密闭空间。
大惊之下咬牙用了个铁板桥的武夫把式,腰杆后弯如满弓生生止住倒势,回弹站住。
脚尖往下试探性一点,踩着似乎是雨后泥土般的松软地面,他轻轻落地,顺着光亮源头走去。
七八息后,似乎又穿过一处洞口,
恍然开朗。
骤得光明的他贴在洞穴岩壁上,定神向前方望去。
这一望可不得了,
他几乎是吓得如坠冰窟,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来,只余身子颤抖不住,扶住天然的溶洞岩墙。
远处,竟是有着密密麻麻如同蝗群的尸体,悬浮飘荡在半空中,似乎按照某种轨迹,围绕着当中一具高处的惨白女尸缓缓旋转舞动,场面极致诡谲而又肃穆庄严。
尸体身躯之上,俱是缠绕了丝丝猩红血线,一直连接去往穹顶之上的那池红绿之物。
莲花池!
池水与尸群之间,仿佛横筑有一层无形薄膜,恍若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