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本来也这么以为,直到几日前他突然找到我。虽说换了一副躯壳,但自小一同长成,浮浮沉沉半甲子,我又岂能认不出他。
当年苍茫海一战,有人暗中救下了顾伯康的一缕残魂,蕴养在魂坛中,直到今年开春,寻到八字相合的躯壳,夺舍重生。
你们不必以这等惊骇目光看我,也罢,索性说个明白,让你们安心去死。南温桃李街大火,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暴露孙家长子被人夺舍的事实而已。说来有趣,你们以为那田家女儿为何被选作阴亲?昔年与他山盟海誓的女妖逃回北员峤洲,妄图煽动两洲仇怨为顾师弟复仇,却被其家族作为与大渠言和的弃子,绑在北洲以西的归藏海刑柱上,让妖兽啃噬而死。”
说到这里,这个神情一向淡漠的女子面目狰狞,左脸上的伤疤耸动,道:“只恨两人孽缘未绝,这妖女此生竟然也降生南温,成了小罗湖畔的农家女。被早年救下顾师弟的那位幕后人物掐算察觉,虽说一缕残魂的顾师弟如今夺舍之后,已经成了不入五行的阴修,常人无法与之接触,但犹有阴亲手段可让那妖女也堕入邪道,二人由此完成上一世的所谓恋情。
三魂七魄齐全的常人无法签订阴亲婚约,他就在罗湖中埋下邪物黑白钟,无形中吸引生灵坠湖。那农家女也被暂时吸走两魂,这桩阴婚也就成了。我不知他与那幕后大能达成什么交易,之后只是以多年情分相求,让我取走你们几人性命。”
“上一世,我没护住他,今时今日,我耗尽一生所修,也要让他顺心遂意。你们之死,或是日后南温乃至于东南大地变故,诸般因果,尽加我身。”
女人说完一长串,神情复杂朦胧,陷入回忆的眸子里似乎哀伤。
赵彻听得心神颤抖,如此说来,南温诡案,确有幕后棋手,而且早在三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如此煞费苦心,背后图谋岂能小了?不过他还是狐疑,若有这种通天修为,为何不亲自出手斩除巡天盟这一行人,而是假借他人?莫非他身份特殊,不便在南温肆意走动?或是还在谋划其他,无暇顾及我们这种小鱼小虾。
随即他又有些绝望,无论是何种结果,如今动弹不得的几人都是必死局面,他赵彻才入江湖,就要出江湖?
胜负是兵家常事,但他万万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呀。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将死处境的陈荃儿怔怔听完,望着这个脸如恶鬼,却仍带圣洁之感的女人,傻傻疑惑开口道:“你,你是喜欢你顾师弟的?”
素白袍子沾染血迹尘土的女子,听到小姑娘这不谙世事的疑问,不免一愣,脸色先是阴沉恼怒,而后又渐渐变得释然,最后轻声道:“我师弟自小天资聪颖,九岁时见老农锄田、织妇缫丝、货郎担架行商四方,作了一首大俗大雅的平江词,才气传府,因此被收入我师父门墙以作记名弟子。
那一年我也才十岁,书院中多是勋贵子弟,出身贫寒的仅有我与他三四人而已。院中人丁众多,难免有心性不佳者仗势欺人,
师父姜岳授课不过两年,死在北境镇妖途中,院中伙夫见我俩年幼可欺,常常克扣伙食,我与师弟同吃同住,夜半时分去饭堂偷面饼,一个掰作两半,彼此帮扶,这才熬到了他读出秀才文名的那一日。
他天资卓越,远胜于我,入门虽晚,品性才情都是第一。
师父也曾说过以他的天资是有望踏入上五境的,成为一名“为后民立言、为王朝立规、为今古立心”的真正大儒。
时至凌晨,暮春雨声渐起。
名为周淇的女人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后放在掌心轻抚,她看着眼前少年少女,神情恍惚。
她在心底默然道,
“师弟啊师弟,你走后书院大儒迁怒于我,怪我对你看管不周,勾去了我的玉牒文名,将我逐出书院,我本就是乡野孤儿,无根浮萍。于是就在荆江畔结庐而居,如今数来已有十八年了。
还记得你年少时一心想做那儒教圣贤,问你为何,你说幼时贫寒见过太多太多不平事,
要读出通天学问,跟这颠倒世间好好讲一讲道理。
可你怎就为了一个妖女丢下了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大道功名?
你负书院,我不怪你,可你有负自己呀。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院中初遇,那人见到了她丑陋相貌,不惧不厌。又看她束发木簪已旧,偷偷跑去青竹园砍了竹子雕成绿簪赠她,跪下受师伯戒尺责罚时他只是硬撑,明明就疼得冷汗直流还要扭头对她咧嘴傻笑。
她又自顾自喃喃道,
我性情低软怕事,师父离世后更受师叔伯冷遇,
你处处护着我,双双考取秀才文名的那一年春祀,你我结伴行游荆江,你负手凌空吟诗而渡,惊得无数行人叩首,我在江畔看着你的背影轻笑。
而后的春闱大考,你鲤鱼化龙被大儒授予君子文名,
我却黯然落榜,你在田间乡陌找到我时大汗淋漓,摘下君子佩送我,君子无故,玉不弃身。不管你懂不懂我的心思,我就想着这辈子要是能一直与你读书写字那就好了。
她恍惚捂住自己那半张自觉见不得人的面孔,曾被他说是“天赐红纱半遮面,不教世人见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