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宜年看着自己胸口被朱笔戳出的一朵墨痕,又看向那从头到脚没一处干净的楚熹:“少城主这是在做什么。”
“查,查账。”
“……”
楚熹从祝宜年的眉宇间察觉出他的不满,小心翼翼地问:“学生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先生指点。”
祝宜年是有话要对她说,可不好在这说。
今天日头虽然很足,但风却不小,楚熹在地道中摸爬滚打一整日,又要站在风口里听他教诲。
祝宜年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惹人厌。
他对楚熹没有任何邪念,只是不想楚熹厌烦他。
“你随我来。”
“嗯……”
前院有一间雅房,专供宾客净手小憩,安阳府一年到头没几个宾客上门,这雅房却没有荒废,有时老爹召人来府中议事,有些比较私密的话便会在此处说。
祝家乃京都八大权贵世家之一,祝宜年又是这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便是寄人篱下,也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拘谨,使唤下人比楚熹还自然,甚至给楚熹一种她才是客人的错觉。
“去打盆热水来。”
“是。”
老爹和楚熹对祝宜年的态度,决定了府中仆婢对祝宜年的态度,婢女礼数周全的应了一声,方才退出去打热水。
祝宜年盯着楚熹:“坐吧。”
呜——搞什么。
是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意思吗?
她这阵子有哪里做错了?
没有吧?没有吧……
楚熹回忆着自己的所做作为,越想越没底气,睫毛一个劲的颤颤悠悠。
祝宜年别开视线,无声地笑笑。
不多时,婢女打了热水来,祝宜年亲手绞了帕子,递给楚熹:“擦擦脸。”
“多谢先生……”楚熹接过那水淋淋的,温热的,雪白的帕子,犹豫了一瞬,抹在自己脸上,脸有没有擦干净不清楚,帕子脏的很彻底。
难道祝宜年对她不满,是因为她太不顾忌少城主的形象了?
楚熹视线落在那双泥泞不堪的小棉靴上,而后缓缓上移,祝宜年那身月白银线锦袍显得格外清爽整洁。
尴尬的缩了缩脚,小声说:“地道里的情形复杂多变,统领们总要找我拿主意,我想着,来回跑太耽误事,就……没怎么上来,这刚回府,也没能梳洗一番,让先生见笑了。”
“既然这般辛苦,查账一事为何也要过问?”
“安阳的账目太过繁重,我二哥他兼顾不过来,去年,去年就是我帮着查的,我在这上面,略有那么一丢丢的天资,所以……”
“所以什么?”
楚熹说不下去了,祝宜年看她的眼神实在不善:“没,没什么。”
祝宜年道:“能者多劳是不假,可也该量力而行,知晓轻重缓急,妥当安排,尤其是身居上位者,更应当如此,若事事亲力亲为,岂不要活活累死?”
楚熹听出祝宜年是关怀而并非责怪,暗暗松了口气:“有些事,交给旁人,我放心不下。”
“你这一生,终究不会止步安阳,安阳之外天高海阔,让你放心不下的事何止一桩两件,那时你该如何?”
“我没考虑的那么长远,我只想顾好眼前……”楚熹疲累沮丧的说:“能顾好眼前就谢天谢地了。”
“若说只顾好眼前,薛进早应该从李善手中夺权,你以为他为何仍让李善掌管薛军大权?”
“这……”
楚熹摇了摇头。她没想过,祝宜年现在让她想,她也没那个精力,摇头省事,只要摇头,祝宜年就会告诉她答案。
祝宜年看透她的心思,无奈喟叹:“只埋头苦干,不纵观全局,早晚会吃大亏。”
楚熹满脸的老实巴交:“我是笨学生,让先生受累了,先生教导学生不易,学生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先生的。”
“……”
祝宜年只当没听见这话,淡淡道:“关内人视西北人为异族野莽,不愿受西北人挟制奴役,薛军攻城略池,布衣百姓奋起反抗者众多,免不得举刀屠戮,杀孽深重。”
楚熹点点头:“是啊,正因这个缘故,安阳百姓才抵死不归顺西北。”
祝宜年道:“李善志在推翻朝廷,给薛元武报仇雪恨,所以不在意关内人的敌视,无畏杀孽,可薛进不同,他图谋的是辉瑜十二州,若有朝一日,他势力壮大到可以称王称帝,他该如何平定百姓?”
“把,把这些罪名……”楚熹睁大双眼说:“都推到李善身上!”
“李善犯下杀孽,惹起众怒,和他薛进无关,便是百姓迁怒于他,他依旧可以堂而皇之的俯顺舆情,御众以宽,与关内百姓化干戈为玉帛。”
祝宜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楚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是鼹鼠成精,薛进绝对是狐狸成精!
“少城主该取其所长,补己所短才是,想想以后,倘若薛进真的称霸辉瑜十二州,安阳要如何自处,又或再起战事,身旁可有值得托付之人。”
“学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先生的一片苦心,学生一定不会辜负先生的。”
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