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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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协议。
打印机的油墨将字体规整地刻印于纸张, 一连串冰冷的文字将条例叙述得清楚明了——
‘本协议不强制任何人签署, 一切出于签署人自愿。我们将会感谢您对现代医学和日本社会的贡献。’
男人垂着眸子,纤长的黑睫将双目遮掩大半。眼帘之下的虹膜蓝意沉缓,犹如无风的海面,浪涛静谧、水平如镜。
他拿起手边的碳素笔, 拔开笔盖, 流畅的文字在黑色墨汁下洋洋洒洒地落下——
‘降谷零’。
坐在桌案对面的员工面对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她在这里工作已经三年有余了, 虽说称不上阅历丰富,但她也目睹了出于各式原因来此签署协议的人。
而面前的男子,无疑是她工作生涯中, 最特殊的那个人。
她有些惊异地凝视对方, 不禁讪讪开口:“先生,您不再考虑一下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毫不犹豫就签下名字的……”
对面的金发男子抬起头,朝她礼貌地微笑:“不了。”
降谷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身上的气质沉稳而内敛, 也许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他的皮肤紧致光滑, 面部几乎不见什么皱纹。一身贴合身型的挺括西服、在刻意打理下显得一丝不苟的发型, 光是从外表便能判断,这是一位颇具成就的成功人士。
他单是坐在椅凳上写字, 便会透出赏心悦目的宁和感。
宛如一幅时刻引人深解其意的画作, 那双深邃蓝眼里,或许汇聚着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
“但是这份表格, 还需要经由您的家属同意。”员工说道, “捐赠遗体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不光要基于您的个人选择, 还需要参考家人的建议。”
“您的伴侣知道这件事吗?还有您的父母和亲子……”
男人停顿了一会, 随后唇角慢慢地向上舒展。
他的唇瓣翕张,用尤为平和的语调解释道:“我的父母在前几年,就陆续过世了。”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年龄比你想象地还要大得多。伴侣也已经离世十几年了,我们没有子嗣,所以我现在是一个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似早已释然人生此前的几经波折。
男人微笑道:“因此,这份表格只签署我一个人的名字就足够了。”
“请不要担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非一时兴起。”
他想,如果人生已经彻底丧失了目标和意义,那就为了这个社会而活。
他可以在生时殚精竭虑,为引领社会走向正途而奋斗。辞世之后,他希望自己依然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些微末贡献。
人有权利决定自己遗体的去留。
在死去之后,他的眼角膜或许会被移植给一个失明的孩子,这样就可以引导一个盲人走向光明;至于老化的躯体,也许会被摆放在医学科研教室中,成为课堂教学的一部分。对于缺乏实践经验的医学生而言,这无疑会成为一次有意义的经历。
这样就好。降谷零麻木地想。
只要这么做,那他连同死亡,也会变得有价值了。
从遗体捐献管理中心离开后,金发男子恍惚地从台阶走下。
远边天际湛蓝、阳光明媚,道路落了一地斑驳树影,嘹亮鸟鸣与窸窣风响汇成悦耳清音。
他行走在温暖的道路上,周围的车水马龙却好似被隔绝在外,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人们都说,世上最好的良药是时间,时间总能疗愈一切。
只要时光流逝的够久,想必再晦暗的过往,也终将得到释怀吧?
……会吗?
降谷零质询着自我。
答案呼之欲出。
但多年以来,他只能怯懦地麻痹神经,为自己反复增添欲盖弥彰的心理暗示——
也许是时间过去的不够久,还不足以让他彻底忘却曾经。
他需要一个崭新的生活。一份忙碌的新工作、一些有趣的新朋友、一栋精致的新房子、一位合适的新伴侣……不。
他做不到。
唯独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的爱人死在了过去,而他也徘徊在过去,十几年来如是往复。
我忘不掉的。
降谷零悲拗地想。
——只因我从未考虑过要将他从我的记忆中刨除。
我不想遗忘他,也不能遗忘他。
……
……
*****
弹窗不是第一次怀疑降谷零的手机有问题。
上一次是在温泉酒店,弹窗以微妙的理由诱导他触碰零的手机。虽然后面闹了点乌龙,但今泉昇确信,降谷零那时只不过是在看小狗。
但这一次,连今泉昇都不得不怀疑——
他停顿在原地,目光落向了几秒钟前不慎被掀翻的餐椅。接着,他的视线向上游移,重新望向了恋人空白的脸上。
零的反应,已经过激到不自然的地步了。
他甚至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失态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