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前脚回到闺房,范慧娘身边的婆子后脚跟来。
“老爷请大小姐到内书房说话。”
柳竹秋知道父亲送走客人就会找她算账,让春梨重新为自己梳了个白合髻,插上一支蝶翅步摇,换上曳地罗纹裙,取出一块玛瑙莲花禁步系在腰间,慢慢走到内院柳邦彦的书房。
柳邦彦手捧茶杯端坐堂上,一张脸硬如石膏。
范慧娘洞洞属属立在一旁,看样子已挨过不少骂,见到柳竹秋便悄悄朝她猛使眼色。
柳竹秋以目光抚慰,姗姗上前拜礼:“孩儿给老爷请安。”
柳邦彦闷哼着侧过身去,像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他在外人跟前温恭谦让,在家却爱摆大家长的谱。范慧娘知道让他们父女独处还方便柳竹秋施展,忙说:“今天家里乱糟糟的,我得带人四处检查一遍才放心,你们爷俩先聊着。”
她走时隐蔽地蹭了蹭柳竹秋,暗示她别激怒父亲。
柳竹秋点点头,等她走远了,立刻摘下乖顺的假面具,不软不硬请求:“老爷,孩儿能坐着说话吗?这发髻怪沉的,站久了脖子疼。”
柳邦彦猛回头瞪她,似封住口的烟枪浓烟倒灌,只呛坏自个儿,按捺片刻,挥手应允。
柳竹秋拎着长裙搬来一只管脚枨1坐到父亲左下手,那副泄泄悠悠的模样更令柳邦彦来气,皱眉盯了她半晌,没见她有半分触动,到底忍不住粗声斥责:“你干的好事,梁大人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岂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当众奚落?你是不是嫌我官做得太稳当,故意给我树敌,好让别人来为难我?”
柳竹秋答:“老爷息怒,孩儿当时是有感而发。听太太说梁大人在席上做媒要老爷把我许配给乔启光大人。孩儿想梁大人自己才吃了老夫少妻的亏,怎么又想把老师领入那尴尬门径?还是说没看够老爷的笑话,想让一个苍颜白发的老爷子管您叫岳父,让您再多一则笑柄?孩儿觉得梁大人的言行荒唐至极,才婉转点醒他。情愿自己担上无礼的罪过,也不能让各位长辈们因他的荒唐陷入窘境,还请老爷容情海涵。”
她那垂头弯腰的情态都是装出来做样子的,缓慢柔和的语调流露的尽是讽刺,句句直戳柳邦彦心窝。
第一层意思是,梁怀梦讨年轻小妾,结果不幸戴了绿帽子。若柳邦彦真把她许配给乔启光,她这个红颜也绝不甘心侍奉枯骨,必然要给丈夫头上刷点绿漆。
第二层意思更狠,直说柳邦彦是世人眼中的笑话,等于揭了他心头最大的疮疤。
事情还得从宋妙仙的父亲宋强说起。
柳邦彦早年与宋强在江西官场共事时结为知交,后来宋强上京就职,他也升任扬州通判。
在一次追缴私盐案件中他发现私盐贩子与当地的镇守太监有勾结,本着秉公执法的原则将案情如实上奏,为此得罪了宦官集团的大头目唐振奇。不久就被唐振奇授意构陷,以贪墨公帑的罪名逮捕入京,投入昭狱,审决后被判处大辟,眼看死到临头。
朝中无人敢救,独宋强为其据理力争,更冒着犯上的风险在朝会时向庆德帝当面辩冤,多次以头触地,直至声泪俱下,血染丹犀。
庆德帝为之动容,下令三法司重审。宋强多方奔走,出钱出力搜集证据,最终为柳邦彦平冤翻案,使他得脱囹圄官复原职。
这桩救命大恩论理说值得柳邦彦感戴一辈子,他本人也一向对外宣称宋强是他的再生父母。
后来宋强受唐振奇章昊霖等人诬陷,卷入安西王谋逆案,也被打入昭狱,危在旦夕。
人们以为这下该轮到柳邦彦报恩了,谁知他竟和旁观者一样噤若寒蝉,对此案只字不提。宋家人和正义之士前去联络求援,也都被他拒之门外。
当外界为柳邦彦的冷血无情不齿时,他进一步做出令人发指的举动——接受唐振奇委派,担任宋强行刑时的监斩官,在法场上下令将昔日的恩人凌迟处死。
众怒滔滔,人神共愤,从那天起柳邦彦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沦为世人鞭挞的笑柄。也是从那天起柳竹秋失去了对他的全部敬爱,每当看到悬挂在父亲书房墙壁上的“忠义”大字匾,她都觉得过去柳邦彦对她和哥哥们耳提面命地教诲皆是诈骗。
自那以后,一道厚重阴冷的墙壁离间了原本亲热的父女,他们不再谈天说地,不再交流心声,一个色厉内荏维持父权,一个虚与委蛇敷衍亲情。柳竹秋用离经叛道的言行来报复父亲的不义之举,柳邦彦的容忍也都出于愧疚自责。
他有三个儿子,最看重的却是这个小女儿。排除对其生母赵氏的感情,还因为柳竹秋本就是子女中最聪慧能干,最能替他分忧解劳的。
当年适逢庆德帝四十寿诞,百官纷纷呈上庆贺称功的折子。时任桂林知府的柳邦彦也附和上司同僚的口风写奏折,吹捧庆德帝的统治是“中兴再造”。
柳竹秋在他书房玩耍时看到他拟就的草稿,郑重劝止道:“当今圣上至孝无比,甚至赦免了先帝时代的许多罪臣。老爷在奏折上写‘中兴再造’四字,不啻为批评先帝荒废国政,曾置国家于危难垂亡之中,圣上看了必要怪罪。”
柳邦彦细一琢磨,顿觉此话鞭辟入里,不由得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