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翻到的这两页话本,讲的是白马湖畔小集乡上的一段故事。
小集乡的富绅孙老爷,是当地势力最大的里长之一。
里长不是官,大明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按照丁粮的多寡排序,最多的十户轮流做里长,每任十年,为官府差役,掌管核实地方户籍、催征赋役,以及在衙门之前管理消解里内事务,都是实打实的现管事务,可以说:没有里长的配合,地方官员是难以施政的。
说白了,就是县官不如现管。
现管孙老爷要过六十大寿,原本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不正常的地方在于他过寿的时机和排场。
其时恰逢开年二月,秋粮催缴已近尾声,而白马湖因前一年受了洪灾,良田被淹,丁户折损,秋收自然萧索,许多人家过年都靠凿冰钓鱼为食,怎么会有余粮?
可乡民却自己抬了桌椅、凑了酒菜来给孙老爷捧场,他们站在宴席桌边,不落座、不动筷,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当真是既隆重又怪异。
孙老爷却喜笑颜开,牵着新添的美貌小妾,让小妾将这宴席独享。
没想到小妾刚吃了半桌,就倒地翻腾不起,原来她竟然是白马湖底爬上来的黄妖,迷惑了孙老爷为害一方。乡亲们在高人的指点下,在凑来的酒菜中放了克妖的符咒和药草,最后黄妖被诛,临死前一口咬掉了半边孙老爷。
实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志异故事,沈淮却在旁批注,大意是——
这故事有详实的地点、时间和事件,从来有事信三分,可见其中有讲究,那么这天灾人祸的故事为什么会选在富庶的白马湖畔小镇里面编?有何隐喻?
苏芽捧着话本,看着批注,心道这周公子虽有几分书生意气,心思倒是敏锐。
别人看这故事,大半是看其中的猎奇和古怪,偏他要顺藤而上,追问杜撰的理由和依据。
偏偏他还真纠对地方了。
“公子知道这故事里的白马湖、小集乡?”
“我从前虽然没回来过淮安,但这里毕竟是我祖籍,自小常听长辈说起地方风土。况且东晋谢灵运也曾做《撰征赋》,写白马湖‘发津潭而回迈,逗白马以憩舷。贯射阳而望邗沟,通江淮而薄角城。’可见此地多受运河便利,可称富饶。”
最讨厌掉书袋的人了,苏芽保持微笑,“公子果然博览群书,那么自然也知道,自南宋时黄河改道,抢了淮河的河道以后,江淮常受黄河流沙所害,百姓也备遭洪涝之苦吧?”
“这个……地方受灾,朝廷自然有减免赋税的举措,百姓没有赋税的重压,还能得到赈灾的物资,小集又地处江淮富庶之地,当不至于衣衫褴褛,凿冰为食吧?”
沈淮哪怕说着想当然的话,也依旧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倒是让人没法继续讨厌。
苏芽只好斟酌地在有限的地方知无不言,生怕自己误导了将来的一个好官:“赋税减免和赈灾济贫,朝廷当然是有的,可从朝廷到乡民的手里,又要有无数的损耗,分到每家每户手里的又能有多少呢?洪灾泛滥时,乡民往往不止田地被冲,而且常连房屋也被淹毁,洪灾过后,茅屋泥墙都毁掉了,四壁空空,何以为家?得庆幸此地靠水,尚有鱼肉可食啊。”
她将沈淮杯中的茶水倒了一点在桌上,伸手蘸了在桌面描划:“公子你看,白马湖在淮安城外东南三十里,既在淮安和扬州的交集之处,又与洪泽湖及周边的高邮湖等水道相连,地势低洼,岛屿相连,洪水一上来,那些水道之间的空地就首先被淹了。”
桌面上用茶水画了水道湖泊,又在白马湖里星星点点地落了许多小点代表小岛,果然是一副水到即淹的地形。
“哦,原来这故事里,说孙老爷的小妾是白马湖底爬上来的黄妖,就是这个意思。”
“对呀,而且白马湖九十九座小岛似连非连,乡民分居于岛上,外人不清楚水路很难尽数寻到。那孙老爷是小集乡的里长,各家有几口人丁,应缴多少税粮,要应几个徭役,都是自孙老爷的手上统计呈报,所以他就是那一里的霸王,他要想欺上瞒下,那分散势弱的乡民又有几个敢反抗呢?”
苏芽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活不下去,就不会有人起反抗的心思。你看故事里写结局,妖怪死了,孙老爷被妖怪吃了,这些却不是被乡民们拿住的,而是乡民背后有高人。可这世间,哪里就有那么多爱往乡下跑的高人呢?”
“……原来富庶之地,也依旧有闭塞之苦。”
沈淮其实哪里就不知道这些了?
他只是需要用做戏的方式麻痹苏芽,又不是真的书呆子。这会儿见苏芽突然说得诚恳,他不由地想起自己游历见闻,一时也有些沉默。
“太阳底下也有藏污纳垢的角落,这是很常见的事。”苏芽察觉气氛沉闷,立刻振奋精神,笑道,“公子说的很对,话本故事要让人看得入迷,必然得有让人熟悉的地方,才方便入戏,淮安富庶,而乡间偏僻,所以这故事的著者选择白马湖小集乡来讲,未必就有什么隐喻。”
她说完,抹掉茶水,后退一步,“我的见识浅陋,只是恰好在书坊听掌柜说过这一段,才知道淮安的大概舆图,必然还有错的地方,公子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