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程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上行。
不大平整的黄泥路面上滚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子, 路边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坡度高低起伏,侧面没有护栏,看着有些险峻。
叶云程抬头扫了眼, 弯着腰,用不大矫健的步伐尝试迈过一个斜长的土丘, 绕一个捷径。
这座山风水好,许多当地人的祖辈都葬在这个地方,只是因为太过偏僻,一直都很荒凉。
前几年, 这座山被招标出去开发,政府也投入了不少资金进行扶持。在漫山遍野都栽种了油茶树,以类似梯田的方式层层向上。
现在这一批矮小的幼苗, 已经长到葱郁能结果的程度。再过两年, 估计就到丰产的阶段了。
这条路也是当时为了通车修建的,从底部绕着山体转了数圈。
几个农户扛着锄头迎面走下来, 见到叶云程, 朝他招了招手, 有些新奇地觑向他的假肢,跟他擦身而过后, 还停下来回头多看两眼。
灼热的阳光从后方照来,晒在他的背上。他的衬衫被汗水打湿,粘腻地贴着他的皮肤。
这种不适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恍惚想起了当年靠在叶曜灵背上的场景。
那个只比他大五岁的女生, 就是这样背着他上下学的。穿过泥泞的道路,走过嘈杂的校区, 穿行在学校和家的路上。
夏天的时候, 叶曜灵的背总是湿润, 混杂着各种汗水跟心酸。
她回过头,会对着叶云程笑说:“弟弟,别怕,一切会好起来的。”
大概这是她仅能想到的安慰了。对他,对自己,都只有这么略带迷茫的一句。
叶云程脚步停了下来,眼眶一阵泛热。
他没有等到一切都好起来,甚至没等到自己好起来。叶曜灵就走了。
叶云程伸手从一旁摘下颗野果。
橙色的,小小的,表面带刺。
叶曜灵以前背他上学,路过这种植物的时候,都会给他摘两颗。
入口只有一点点果汁,味道又酸又涩。越咀嚼,越觉得涩口。咬碎最里面的果核,粗糙的颗粒还会泛出苦味。
仿似生活的味道,很没意思。
从他残疾以后,叶曜灵就没挺直过自己的腰。
她不出去玩了,在家时也经常不说话。父母呵斥她,让她准时准点地背自己出去散心。
才刚过十岁的少年,还没能学会收敛任性和自私。他现在回忆起自己越过对方肩头,看见的那双被磨破的鞋子,就觉得惭愧万分。
叶曜灵每天走那么远的路,却连双舒适的鞋子都没有。她离开的那一天,也只穿了双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旧布鞋。
提着那双鞋回家的时候,她很高兴地跟叶云程说,这鞋合脚。
鞋是方逸明送给她的。
叶云程捂住脸,感觉去往山头的这条路好长,走到他疲惫依旧望不到头,远得就像他跟叶曜灵之间的距离。
他不能责备叶曜灵喜欢那个人,因为真正荒谬的是他们。
方逸明起码给过她温情,她的家人什么都没有给予。
乡下的人结婚比较早,哪怕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依旧会受到许多人的议论。
他们对着叶曜灵指指点点,说他们家里穷,还有个残疾的弟弟,负担太重,将来嫁不到好人家。
叶曜灵很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人。不喜欢自己的处境,更不喜欢自己的弱小。只痛恨世界狭小,她无法离开。
那一天,叶曜灵趴在他的床头,露出很久没有的高兴神色,说方逸明是对她最好的人。
不跟她讲世俗的话题,不谈现实的压力。会称赞她漂亮、聪明、可爱……这些她已经很久没有获得过的东西。
更因为方逸明不是本地人,他只是从这里路过。
叶曜灵笑得很娇俏,眼睛里光彩炽盛。
叶云程磕磕巴巴地道:“以后我叫爸妈也对你好一点。”
叶曜灵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那种笑容,当时的叶云程看不懂。以为她是开心,殷勤地爬起来,给她梳头发。
过了一段时间,叶曜灵将自己的长发剪短了。
她站在叶云程的床前,以一种陌生的形象,摸了摸他的头,又牵住他的手,然后情不自禁地抱着他痛哭。
她说,叶云程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她最愧疚的人。可是叶云程有父母,没有自己也可以活得下去。而这个地方让她觉得很难过。
她要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夏天还是一样的热。
叶曜灵离开的那一年,叶云程终于学会了独立使用拐杖。
他从角落里翻出那根不常使用的木拐,沿着出村的路固执地走了四个多小时,直到胸口跟手臂的皮肤被磨得鲜血直流,还是没有追到她。最后被哭着寻来的爸妈带了回去。
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有姐姐了。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
现在想想,“我才是你的家人”,或者,“我才是真正对你好”这些话,听起来怪可笑的。
爱从来不应该含蓄,不应该隐藏,不应该附加条件和场景,不应该次于谁,无条件让步在谁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