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重幻抬手遮住额上那青莲印,似灯下看美人般端详着镜中人的样貌,其实偶尔连她自己也凝之忘神,亦忍不住好奇生养她的双亲该是如何的秀逸出尘!
可惜,她懂事起便知晓自己在这世上不过是孤身盼活,险中求存。若非那年文师叔救了她、又将她送到师傅门下学艺,大抵她早就沉沦到丈软红尘中不知所踪了。
阿昭进来时见小相公已经变回小娘子,不由一笑,放下用具打手势道:“小相公,你手艺那么好,怎么给自己做的面皮子那么不好看?给我们做的就挺好看的!”
赵重幻唇角一扬,细致地将人皮面具整理好收回一个精巧的黑漆描金沉香木匣子里。
这面具她做了三副,有俊有丑,留着备用的。不过既然如今在玩大隐于市的游戏,好歹也要懂得收敛,一张平淡到让人记不住的脸孔是居家躲祸之必备。
躲祸这茬事就说来话长了——
她师傅老人家年纪一把,不知待在雁雍山中种种花、养养老,偏闲来无事想给她出点难题——美其名曰是为了考验她作为他唯一关门女弟子的卓绝能力。
于是乎,他老人家毫不心慈手软地让虚门宗里的徒子徒孙们在江湖上四处散播她是“窃贼”的谣言,硬生生将她一个纯洁无邪美貌小娘子给编排成盗了道家名派虚门宗秘宗之宝《素虚经》、又逃得不知所踪的卑鄙妖女。
虚门宗是江南武林第一道宗,掌门宗主乌有先生来历不明,却在短短三十年内将虚门宗发展成江南第一道宗,宗下御三门,门徒数千众,以不涉江湖事、中正冲淡的修道宗旨而出名。
而《素虚经》,传说是当年葛洪老先生除了《抱朴子》外晚年又悄无声息地留下的另一本秘书——
此书为谶纬之学,是他根据仙师郑隐先生的遗作所修编。据言得此书者不但可以解众生命相,还可预知天下兴亡,通千年幽密,真可谓是一本能堪破天机的奇书了。
原先此书一直静静地活在传说里,无人识得,偶尔听说过的人也不过就表示个仰慕意思意思。
可如今被虚门宗如此一放话,用脚板去想也能料到那些个热衷寻宝猎奇的江湖人士得群情沸腾到何种程度,毫不意外地便是一波一波闲人们四处打探,挖地三尺也要寻找到她。
烦得她惟有戴上张假皮子躲在临安城里,干点自己热爱的小事业——比如钻研钻研人体医学——而去义房观察解尸便是了解人体的绝好机会。
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素虚经》这般的神典。
所谓秘宗之宝不过就是师傅那老顽童给换了张封皮子的《周易》罢了,想要的话书坊中一本《周易》才一百钱,要多少都有。
还有那“素虚”二字,但凡胸中存了些许点墨的士子秀才们皆能从字面上理解出“素来一场空”的意思,可惜江湖上的草莽人士文化水平堪忧,全然不懂这个道理,当然这个小细节也充分说明多念书的重要性。
若不是她机警地易容躲在这临安府钱塘县衙里,大概早就被那些寻宝的江湖大侠们给五花大绑、头上顶蜡脚底烧柴、叫嚣着要将她丢到钱塘江喂鱼以吓唬她交出所谓秘宗之宝了。
这桩冤案只教会她认清一件事:当年再走投无路也不该拜那老头子为师,别看他面上道骨仙风,实际就是一肚子坏水,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之晚矣。
暗自将师傅声讨一番后,赵重幻由着阿昭帮她挽好发便泡到浴桶中。伴着磁州黄釉菊花纹熏炉中内悠悠漫延的冰香气息,她打算入了温暖的水中好好浸泡一番。
每日接触尸体,即便在义房结束后再如何清洗也难免会过着些许尸气回来,所以每夜沐浴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
刚舒服地沐了半程,她敏锐的耳尖骤然一动,星湖般灿亮的眸子刹那覆霜般冷意一凛——
一阵“哗啦”水声,立在青白山水屏后整理什物的阿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然被一只素白的手紧紧掩住口。
赵重幻掩唇示意对方噤声,然后指指房顶上蝴蝶瓦被拨动的声音。阿昭瞬时会意,蹑着手脚走到梳妆台边吹灭蜡台,厢房内霎那间一片昏暗。
随后阿昭被赵重幻一拉,迅速将其掩藏在雕花大床边宝塔纹的红榉木柜后——那里有一个暗格,是她搬来后悄悄设置的,就为了应付突发情况。
藏好阿昭,须臾间她重又套回素青外衫长袍,戴上人皮面具,从容不迫地推门而出。
花墙篱落的院子中清香浮动,夜虫唧唧。一树梨花、三两碧桃,三月开得正是饱满,落在廊下的灯影中,疏落有致,淡笔写意般,意趣天成。夜风凊凉,吹得墙角一丛幽篁索索作响,连水缸中红莲下眠去的鱼儿也应景地“噗通”一声,透在这无邪静夜中愈发幽然。
“房上的壮士不知深夜来某家这小院有何贵干?”赵重幻负手立在月色下,一头乌丝只用木簪攒成发髻,依旧是一副籍籍无奇少年郎的打扮,但风姿却莫名朗逸,一派闲庭信步之色。
她清霖滚珠的声音在小院回响,房上悬山顶背面早已一片沉寂。
西厢发现动静的犀存也似影子般飘然而出,手中握着一柄短剑飞身来到赵重幻旁边,眉色沉凝,一改之前絮絮叨叨的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