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他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他们不曾迎战?”
“他们迎战了,”他说,“我父,我几位叔父,也一同去了,待我再长大些,我也去了。”
“如何?”她问。
“张公殉国,我两位叔父也死于此役,”张辽说道,“我随温侯突出重围,却也身受重伤。”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几处,“这几道伤就是那时留下的,高烧数日,水米未进,竟侥幸活了下来。”
他讲起年少时的这些事,灯火下的眉眼温和得几乎有些模糊,就像是在讲不相干之人身上的事。
就像是一个文辞匮乏的武夫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在很久远以前发生过的事。
可是在匈奴人,鲜卑人,杂胡各部轮番劫掠雁门的间歇时,在上一场战斗结束之后,下一场战斗来临之前,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一千余年以后的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每一个夜晚躺在枕头上,心里想的是明天的测试,是新来的同桌,是偷偷给手游再氪一单,又或者拉着几个兄弟一起上分?
怎么能有人在这样没心没肺的年纪里,每天想的是磨炼自己的武艺,想的是下一场战斗究竟是别人死,亦或者自己死?
怎么会有十几岁的孩子每天活在这样的地狱里啊!
但张辽是很得意的。
“父祖决定阖族南下前,”他说,“我家世代传下的祖业,从不曾落于贼手。”
她看看他,又有点想讲些很欠的话逗逗他。
“你家的祖业传到你这里,”她说,“可还有什么家当?”
“除却田产房屋,自然还有些别的,”张辽一本正经,“还有一张榻。”
“榻?”
“是四叔父留给我的,”张辽说,“有些老旧,因此总有些响动,现在想想,睡在上面却正好。”
她没理解,“怎么正好?”
张辽就凑近了,在她耳边讲了一句,她立刻面红耳赤,身体刚要向后仰一下,已经被他一把揽在怀中。
那的确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事,也几乎已经远离了他的生命,就像那些伤疤,已经不再能引来他的在意。
“我年少时想,若有一日雁门复归,我纵是战死沙场,也是值得的。待年纪大了,又生出许多别的想法。
“跟随丁使君时,身边有许多同袍相伴,我又有心建功立业,便不舍得战死了。
“再后来……”
再后来,世事哪有那么容易呢?
他受丁使君器重,被封为并州从事时,心里满满的意气风发,想的只有如何能够出关击破胡虏,一雪这些年来汉民所受的耻辱。
他的同袍们原本也是如此,每一个并州兵都是如此,每日晨起演练时,必要大喊三声诛杀胡虏!为他们的亲人报仇,为战死的张公报仇,为大汉的百姓报仇!
但丁使君说,他们不出雁门。
他们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一个又温暖,又富饶,能让他们过得很好的地方,他们可以发财,还要立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功。然后他们就一路南下,屯扎于河内,距离孟津很近的一个小城里,那里的确是比雁门更加温暖的,而且确实也比雁门更加富饶。
距离军营不过十数里外的孟津城中,是并州人从未见过的世界:
河面上数不清的商船,高高的桅杆像丛林一样,熙攘往来;码头上的佣工汗流浃背地将一箱箱货物搬下,再将一箱箱货物又搬上;小吏带着守卫,板着脸在一艘接一艘的商船上走过,时不时严厉地叱骂船主几句,时不时又眉开眼笑地往袖子里塞一点接过来的东西;
商船在码头停不住几日就会匆匆离开,据说是因为停泊在码头也是要收钱的,收得还不便宜。但货物是已经留下了,被分门别类地运到市廛里去,店铺里去,其中有些香气扑鼻,有些光华璀璨,那水一般丝滑的绸缎,冰一般晶莹的玉,还有明月一般的珍珠,鲜血一般的宝石。孟津城里有的是年老出宫的宦官,那些老常侍们侍奉过数代先帝,也被数代先帝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信任,因此当这些老人离开北宫,来到与雒阳只有一河之隔的孟津时,他们自然也将自己的亲眷以及巨大的财富都带到了这里。
那都是并州的穷武将们一辈子也看不到,想不到,梦里都不会梦到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挤进了他们的眼睛里。
突然之间,守边疆,杀胡虏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了——他听到他的同袍,也许是魏续,也许是魏越,也许是侯成,又或者是吕布,他们在他的耳边疑惑地问:城中之人,有何功德啊?
那些阉人付出了什么,住在这样繁华又安宁的地方,享受这样奢侈而舒适的生活?
他们的身上也有那些伤疤吗?他们也知道冬天的钩镶握起来有多冷,夏日的铠甲穿上身有多热吗?他们也用武器,用拳脚,用牙齿战斗,直至最后从死人堆里侥幸爬出来过吗?他们也曾经在睡梦里听到焦斗声声,跳起来拎起自己的马槊,奔向被胡虏肆虐的村庄吗?
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妻儿,也曾惨死在胡虏的刀下吗?!
这一声声的发问初时是带着疑惑的,后来却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