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是没有灵丹妙药的, 神医扁鹊要是见到不知珍重保养自己的病人,也会一套三连告辞走人,何况山药这东西原本就称不上是灵丹妙药呢?
自从马陵山之战后, 郭嘉在生活习惯上是收敛了一些的, 他不再那么频繁地酗酒放纵,留恋勾栏,甚至贴身服侍他的人说,郎君连方士给的石药都不吃了!那可是极贵重的药,吃过后飘飘欲仙不说, 吃久了甚至就能飞升成仙的!谁能想到陆廉有那样大的能耐呢!
陆廉当然是没有这方面能耐的, 郭嘉不再服用石药, 只是因为他意识到刘备无可阻拦的崛起速度,以及主公基业即将面临的危机。
他看到了那条寂静而黑暗的长河,那是他从未恐惧,从未重视, 也从未抵达过的河流, 他甚至曾经期待那一天,与他的旧友们重逢欢宴。
但他不能在中途抛下他的主公, 所以他又回来了。
这也许就是命运与他开的一个玩笑:当他决心小心保养自己,辅佐主公在凉州创立一番事业时, 他又开始频繁地梦到那条河流。
他看到许多影子沿河而上, 听它们在雾气中的窃窃私语, 那其中有嘲笑,有关心, 但大多数影子是冰冷的,无声无息,穿过他的身体, 飘飘荡荡地继续向着光辉的泰山而去时,也一并带走他周身的温度。
三千里星霜雨雪的旅途中,有无数比他更加年轻,更加健壮的人倒下,他坐在颠簸的轺车上,四面的寒风透过油布钻进来,他坐在被雨水打湿的席子上,车轮跳一跳,他的五脏六腑也跟着跳一跳,他很想下车走一段路,可每每一掀帘,那景象又将他震慑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支长队啊,昏暗的群山,肆虐的狂风,寂静的人群。谁也不会开口,因为只要一开口,夹杂着雪片的疾风骤雨就会钻进嘴里,砸在牙齿上,舌头上。
骑兵早就下马了,牵着马匹在泥泞的山路上一脚深一脚浅,那些文士披着蓑衣,也咬着牙在泥里跋涉。
郭嘉坐在车里,同时感受到了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一股属于人的世界,属于他的同袍,他的同僚,他的主公,他们那样执著地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而另一股力量则属于更高远,更冰冷的世界,它在对他说——你一个沉疴难起的虚弱之人,凭什么活着走完这三千里路呢?忍受着将要到来的死亡,却依旧不肯罢手,这世上岂有比你更加愚鲁之人?
——奉孝,速归!速归!
郭嘉就是从这拉扯声中惊醒的。
他坐起来,心跳得还很快,但胸口依旧烦闷得很,头上明明出了一层汗,一掀开床帐,又立刻打了个寒颤。
凉州这样的苦寒之地,白日里太阳晒着,一副不烤焦大地誓不罢休的模样,夜里却又立刻上了一层霜,冷得连鸮鸟也哆哆嗦嗦地噤了声。
他披着袍子下地,摸摸窗下案前的席子,有点嫌弃地又回身搬了被子铺上。这次再摸摸,就不那么冰手了。
有值夜的仆役听到声响,隔着门小声询问后,立刻进来为先生剔亮灯烛,又加了些油,再拨一拨炭。做这些事时,郭嘉也没闲着,他磨墨。
一边磨墨,一边将没做完的工程计划打开。
看他这个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要加班去的架势,仆役忍不住就劝了一句。
“先生睡下还不足两个时辰。”
“都睡了两个时辰,怎么还不足够?”郭嘉笑道,“尔视我为耄耋老人耶?”
“可先生如此辛苦——”
郭嘉的视线已经不在仆役身上了,他看向那张挂在案旁的地图。
“你知这卷地图如何得来么?”
有人一手牵马,一手搭凉棚,努力按着身边猎户所说的方向去望。
山是秃的,有稀稀落落的树,密密麻麻的石,因此很容易看清。
猎户说,翻过这座山,就有一个大湖呢!那湖水可清,旁边落满了水鸟,只是水尝起来有些咸,但大湖旁边又有几座小湖,其中的湖水是淡的,可以喝呢!
骑兵们握着地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天都是一样的天,山都是一样的山,春天将至未至,草也还没长出来,人困马乏地走了一路,还有人滚落了山,摔断了腿。
天暗了,他们就在山里生火,听四周的野狼嚎叫,人是不少,足有七八个,但狼更多些,而且饥肠辘辘,目露凶光。
他们就这么在寒风与狼嚎中度过了一夜,其中击退过数次狼群的攻击,但到天亮时,有人受了伤,还有两匹换乘的驽马受惊,逃了出去,已是不知去向。
这支斥候小队走出很远,才意识到猎户所说的“这座山”不是哪一个山头,而是祁连山。
他们也不能真走到猎户所说的淡水湖那里,挖出口子,引水进南川谷水,灌溉武威郡的平原,因为那个“大湖”是青海湖。
哪怕是一千八百年后的人,也不会想要将青海湖的水引到祁连山以东,那实在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大工程。
猎户一辈子没见过地图,对距离也没有那么清晰的概念,可夏侯惇有,这些从温暖的黄河南岸一路来到祁连山下的骑兵也有。
他们只是人生地不熟,而这里又实在太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