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宅邸并不是贾诩自己建的。
但他有家人, 有父母妻儿,有兄弟子侄, 有些被他带了出去, 辗转在长安、宛城、下邳,有些留驻华阴,被段煨照顾得很好。
投胎做贾诩的家人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他们不仅不必担心自身安危, 而且衣食无忧,又可呼奴唤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当春光晴好,草长莺飞, 他们一时心血来潮,由甲士护卫着出城游玩时,城外的景色总不似他们过去熟知的那样。
见不到耕牛和农人,也没有村落与商贾, 自然也没有耕种得井井有条的田野,田野里也就没有绿油油的麦苗。
他们所能见到的,只有荒芜的田,烧尽的村庄, 散落在草丛间的白骨, 以及稍稍离城远些, 就会悄悄围上来的一双又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关中数十万人并非凭空消失,他们滋润了泥土,也喂饱了野兽的肚子, 让人远远看一眼,就会心生畏惧。
辎车里的妇人低声抱怨,车外骑马的少年皱皱眉,弯腰掀起一点车帘, 轻声细语地宽慰自己母亲——虽然人少了,但景色还是一样的好。他们有甲士在,足可护贵人无忧。
他说的是一点都不错的,有骑士策马上前,驱赶了那些野兽,于是辎车里的人渐渐平复了心情,辎车外的人也可以继续观赏春景。
城外确实荒凉了些,但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生活是一点都不受影响的,甚至因为荒凉,连华山脚下最是吸引游人前来,极难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占住位置的好景色,现下也可随他们赏玩。
他们就是这样平静又悠然地度过自李傕郭汜之乱后的岁月的,他们也都是很低调的人,不与旁人过多来往,尤其不与什么人结连,他们对家主很有信心,晓得论聪明谁也说不准天下哪一个最聪明,可论谨慎,贾诩一定是不会错的。有这样一位家主,家族的前程就不需要他们关心了,他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这样平静而不起波澜的日子过了十年,终于有一天,喜讯传来了。
——他们说,贾公被封都亭侯,领前将军职,关中走一趟,回去就要封九卿了!
这可不是李傕郭汜那种萝卜章,这是平原公刘备表奏天子的!谁不知道贾公是平原公最倚重的谋士!
再考虑到关羽陆廉这些替刘备打江山的武将下场未可知,而贾公的富贵却已是天定!
一波接一波的人跑到贾府来,从不空手,人人皆备厚礼,人人都只有贺喜。
山海一样的声浪将贾氏族人托了起来,像坐在小船上,飘啊荡啊,往下看一看,托着船的可不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而是一双双炽热的眼,一双双殷勤的手。
他们仍然牢牢记得贾诩叮嘱过他们的规矩,哪怕是对待姻亲也谨慎往来,不草率与人结连,更不能做什么包揽诉讼之事——但有人在他们耳边悄悄嘀咕:
权势如果不拿出来用,岂不是锦衣夜行呢?
整个西凉,有谁能比他们更有权势?!马腾韩遂之辈不过土鸡瓦犬,不必平原公亲至,只要遣一陆廉,那些贼寇自然土崩瓦解!
只有贾公!只有贾公!
就像是这让人摇摆不定的富贵还不够,又有人送来了这样的一座宅邸。
那宅邸是段煨送的,这位诸侯与旁人不同,他算贾诩的半个旧主,昔时贾诩投奔在他麾下,他疑贾诩将夺兵权,今时不同往日,贾诩已经是飞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去了,这位小诸侯的猜忌就通通变作情谊,十二分温柔地令人在长安修建了这样一座豪阔的宅邸,赠予贾公。
这长廊走上去,声若金石;这墙壁里掺了许多香料,不须香炉,自然散发幽香;这壁衣价值万金,阳光下幽静如银,暗夜里光亮如金。更不要提那些独具匠心的园林景致,据说段煨甚至重金请来了西域的工匠,才将这座宅邸修建得这样美丽。
就连贾诩走在其中,也短暂地被它迷惑了心神。
他是个谨慎人,但他的谨慎是要得到回报的,他可以无休无止地谨慎下去,却不能令家眷跟着他一起吃苦。
他们已吃了十几年的苦,而今住进这样的宅邸里,看看他的功劳,并不算逾越张狂。
这样的宅邸,以及宅邸里伶俐勤劳的仆役们,自然能让他得到快乐。
陆廉不是也作此想吗?
她征战十余载,从未享受过人间富贵,听说刘备也送了她田产豪宅,奴婢部曲,难道她就不愿意为它们驻足吗?
贾诩吃了一口切成薄片的鱼脍,有轻妙而鲜甜的滋味在他舌尖迸发开。
这鱼产于盩厔的芮水旁,鱼身多刺,性情又十分暴烈,捞上来很难养住,可死去了又不中吃,因而寻常只有盩厔人能吃得到。
但若是开春捞到鱼苗,在四季如春的棚子里仔细养个一岁,这鱼自然也就渐渐任人捏扁揉圆,如何搬运都不再反抗,也就得以运出百里地去,最后来到贾诩面前。
他吃了一口,心里感觉很是满意,他已经将什么都算到极致,他当初在长安之乱时保下公卿的交情,为刘备出谋划策,这一路上又教导陆白良多,无论哪一桩拿出来,都能保他无虞。
当然,最能保住他的,还是刘备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