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是在一个夜里突然惊醒的。
他不曾梦到长兄或是幼弟, 他也不曾梦到父亲母亲。
他只是突然觉得很冷,似乎炭盆已经燃尽了,而身下的席子也变得冰冷。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他并非是被冻醒的。
帐外亮起了熊熊火光,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还有人已经闯进帐来, 焦急地对他嚷些什么。
他们说,公子呀,公子!你原可以投了刘备的, 现在袁谭授首也就罢了, 连你也被牵连进来!
袁熙坐在榻上, 被人七手八脚地揪起,一件件往身上套铠甲时, 整个人还不是很清醒。
“如何牵连?”
“张南焦触已反!他们要取了公子的首级去献刘备啊!”
袁熙怵然而惊!
“不是关羽打来了吗?!”
韩珩跌足, “公子尚在梦中乎!”
他心心念念,觉得自己既然是袁绍的儿子,是袁谭的弟弟, 自然也有与名将一较高下的能力和胆量, 可关羽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
火烧得越来越大,早有人将马牵到帐前,又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催促:
“公子且速行!速行啊!”
袁熙混沌的头脑是在被扶上马背时突然清醒的。
天上飘着雪花, 可他的中军营已经被一片火海笼罩住了。
但就在不远处,关羽的军营却是寂静无声。
有火把噼啪,有人在箭塔上张望,但没什么人出营,辕门关得很严, 营前拒马布得也妥妥当当。
刘备的二将军在自己的帐篷里睡得很香,有人轻声同帐外亲兵说了几句后,提着灯盏掀帘进来了。
关羽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听他讲,听完之后挥挥手,又重新躺下了。
来报信的参军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亲兵不忘记捅一捅帘帐门,确认它严丝合缝地放下,整个帐篷除了给炭火留的一条窗缝外,再无缝隙。
于是在主帅摸一摸自己胸前,确认那一把美须髯都好好装在布袋里,布袋也没有被压在身下后,中军帐又恢复了宁静。
袁熙什么时候跑的,怎么跑的,跑去了哪里,二将军根本就不关心。
他甚至在天明起身后,也没有下达追击袁熙的命令。
夜里这场大雪下得很凶,可清晨的太阳一出来,渐渐便又开始融化了。
有脚步轻盈的女子走进院落,趁着清晨冰雪还未消融,自枝头扫下了一陶罐的雪,端着走进了后厨。
过一阵,茶汤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有人坐在席子上,端端正正地等着,忽而听到阶下有踏雪而至的脚步声。
“雪后天气尚寒,奉孝若有事,遣一仆前来便是,”荀攸说道,“何必亲至?”
“我知公达处有好茶,”郭嘉笑道,“必是阿鹜亲手调制。”
荀攸露出了一张怪脸。
“可是为袁谭而来?”
郭嘉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咳嗽了一阵,方才开口:“岁末一过,天气也将转暖了,正堪出行。”
有婢女端来茶汤和点心,帘子内的炭火气很快被这股香甜的气息给掩盖过去,郭嘉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渐渐褪了下去。
荀攸看着他,“去何处?”
郭嘉转过脸去,望向西窗。
袁熙败逃的消息传来时,趴在袁绍坟前哭泣的老头儿吃惊得忘记擦一擦脸上的眼泪。
怎么可能呢?!
这真真像一场噩梦!明明昨夜袁公还在置酒高台,他们冀州还是一片清平气象,人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今朝袁公这偌大的家业,这丰饶富强的河北四州,突然就分崩离析,突然就易主了!袁公三个儿子!一个争气的都没有哇!
袁公哇!袁公!
老头儿毕竟是个软弱的,直直哭晕在袁绍的坟茔前,还是儿孙们给他背上了马车,又给他身上盖了被子,脚下塞了炭盆,拉回家中,他才慢慢醒过来,哭哭啼啼地接受了以后要在刘备手下混日子的现实。
河北半数的士族也这么哭了一场,有一小半不哭,人家早就接受了跟着刘备混的设定,快乐地,不要节操地跑去平原公府道喜。
还有一小半,不道喜,但也没有哭。那是些不软弱,不妥协的人,陆廉和崔琰那点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能迷惑他们,刘备温和的笑容也不能打动他们,他们的心像金石一样坚硬,早早就吩咐家中男女老幼将辎重收拾好,一架架车马如长龙,来到了邯郸城下。
除了曹公之外,河北再无人可以保护他们,他们必须跟随曹公,一心一意!
而曹公也回应了他们这种一心一意。
不错,他确实是去见过刘备,还言辞谦卑地提出了请求,但这不更显出他对故友的忠诚与情谊吗?他不曾为自己谋过一职,发过一言!他满心满眼,都只有保全袁尚一人,保全袁氏一族啊!若不是袁尚听信谗言,非要与假父刀兵相见,岂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而若是为他自己——曹公目光冰冷地望向下首处众人,“若非刘备,我兄本初岂会吐血而亡?显思显甫又岂会惨死刀下?!我誓不与他共日月!”
他一身墨袍,头戴长冠,坐在上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