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谭是想不到这一幕的。
不错, 这个匈奴人对他可能没有那么忠心,可能会有一些自己的算盘,更可能与刘备暗通款曲。
但无论哪一种, 所求都不过富贵而已, 而富贵是要活着才能享受到的啊!
人人都相信泰山上有神君主宰, 死者的国度里同样有人享乐有人受苦,可哪有什么人能毫不犹豫地跨过那条生与死的河流, 去往另一个国度里的泰山啊!说一千道一万,人世间再苦,到底还是活着好, 匈奴人指望的富贵难道不是活着从刘备手里拿到,而是死后享受供奉香火吗!
所以他自然觉得, 只要自己周围是有人守护的, 只要刘豹不能活着走出军营, 他就一定不会干那种荆轲刺秦王的事——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再说匈奴人哪有那样的气节去当死士!
那一刀劈下来时,袁谭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只是觉得,他的视野出现了一点问题, 他好像摔倒了, 好像又跳起来了,眼里那个世界晃动得厉害,突然迸裂开大片大片流光溢彩的光。
而后那些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化作了萤火虫似的光,在空中飞舞。
他听不见中军帐里的声音,他的眼睛也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他只能看到在那一片黑夜之中,有高高的坟茔。
那原是大父建在汝南汝阳的坟茔,几十年过去, 他惊异于自己仍然记得那坟茔的形状。
有人在坟茔前坐着,一个大人,一个稚童。
袁谭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去,想要看一看,那是不是他的父亲时,那个人忽然拉着身边垂髫的小儿起了身,从容不迫地向着坟茔而去。
身后的人跌跌撞撞地跟着,跟了一路,直到那个孩童似乎走得累了,撒娇甩开男子的手。于是男人停下脚步,弯腰伸手去抱起了他。
那已经是很黑很黑的夜,那些萤火虫的光也变得越来越微弱下去,可一大一小的侧脸却无比清晰,一眼就让袁谭认了出来!
男人的确是他的父亲,可稚童却不是他。
他很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他还很想要大喊大叫,倾诉一番父亲死后他所受的委屈!
不不不,哪里是父亲死后他才受了委屈呢?!大父的坟茔,大父的坟茔,当初是他与父亲守的孝,哪有三郎什么事!
父亲!父亲!
袁绍抱起了心爱的小儿子,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里。
他怔怔地看着,直到周围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有水流响动,粘稠而缓慢,向他而来。
有一张张苍白的脸,在幽暗的空气中浮现出来。
袁谭一瞬间大惊!
父亲!父亲!他的确称不上仁慈,可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袁家!都是为了父亲!父亲不能将他抛弃在仇恨的亡魂之中!那血河向他涌来了!涌来了!他闻到了潮湿又腥甜的血气,父亲啊!救救他!
袁谭的头颅并没有真正飞起来,他的脖颈颇为坚硬,还留下了一小段骨头,坚强地将它连在身体上。但这已经不足以支撑这颗头颅继续运转,指挥战争了。
所以他还是带着那样惊骇的神情,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匈奴少年收了刀,他的脸上溅了些袁谭的血,因而显得格外苍白。
但他仍然很镇定,在这一群亲兵面前,他那只拎刀的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他们都被这一幕吓呆了。
只有一个亲兵,那个最为壮硕勇武的亲兵,他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了,却没有扑上来杀他。
那个亲兵的反应与别人都不一样,他扑进了血泊里。
他已经傻住了,当他发誓用尽生命去保护的主君突兀地死在他面前,他的大脑里甚至已经没有复仇的指令。这个壮汉哆哆嗦嗦地在拼命按着袁谭的脖颈,那双巨大的,似是用铁铸成的手死死按在主君脖子的缝隙上,用力将袁谭的头颅重新安回到脖腔里,用力去捂住从缝隙里不停往外喷涌的鲜血,就好像这么做能让袁谭复生一般。
但他也好,那些站在门口的亲卫也好,只会傻上这么片刻。片刻之后,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毫不犹豫地将这个行刺者剁成碎块。
“今日之事,”匈奴人说道,“非我一人之功!”
有人睁得圆圆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何意?!”
“文远将军已至营外,”少年声音又快又响,“诸位是义军,享金银名爵,还是贼逆,全家皆受牵连,全在诸位!”
有人拔剑,怒视着他!
有人却后退了一步,迟疑地按上那人的手。
匈奴人能杀吗?
他们这么多人,杀他一个独臂少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再然后呢?失了将军,这仗打是打不下去了,张辽的骑兵一至,他们今日也有死而已!
他们受袁家大恩,死不足惜,但家人又有何辜哇!
当甲士们挤在门口,迟疑着还没有做出选择时,那个趴在地上的亲兵终于有了新的反应。
他的手湿漉漉的,上面全是主君的血,可他就是用这样黏腻湿滑的手去拔腰间手戟的。
他目光如烈火,如同暴怒的熊罴,用尽全力扑向了这个忘恩负义的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