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圆滚滚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犹豫,而后转为沉思。
“主公若得濮阳,从此刘备粮道必断!若能再取白马,他岂不困受于冀州?”郭图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只是这濮阳易取,白马却难得,主公有何妙计?”
“我既为刘备之婿,”袁谭将头稍稍倾到他这一边,“我大张旗鼓,将兵马假扮成要送聘礼的苍头仆役过去……”
这怎么可能呢?
郭图心想,刘备得了邺城之后,连一名使者,一封书信都不曾送来,摆明了待袁谭态度是极防备又冷淡的,袁谭若当真这般用计,刘备岂能全无察觉?
况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刘备一时不察,被他得了濮阳和白马,又待如何?
当初刘备势单力孤时没办法防守整条黄河,难道现在袁谭的兵力就足够封锁整条黄河,将刘备困死在冀州吗?!
他要是有这样的实力还认什么爹啊!
更关键的是,现在河北世家已经逐步倒向刘备,你断他的粮,他有一整座邺城的粮仓可以随意取用!难道你是在梦里制订出这样的作战计划吗?!
郭图转过头去,想看看袁谭的脸。
那张脸恰好被古董羹的白雾所笼罩,似分明,又似看不分明,只有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反射出希冀的光。
那是一张很为郭图所熟悉的脸,毕竟大公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他对大公子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知道怎么样得他信任,讨他开心,也知道怎么样将他当做自己的一枚棋子,从容不迫地指挥他,操纵他。
甚至在袁谭那次藏着敌意的试探后,郭图依旧靠自己寸不烂之舌安抚住了这个志大才疏的武夫,甚至还让他亲自道歉,并且赏赐了自己许多财物。
所以此刻对于郭图来说,选择的时机到了。
他到底是要纠于信义和忠诚,提醒袁谭靠白马和濮阳困死刘备是不可能的,还是要将这个计划默默整理打包,并且郑重地送到平原公最忠诚的邺城,郭图必须做出选择。
“我主此谋,”公则先生眼前一亮,击节赞叹,“高明呀!”
袁谭的脸依旧藏在白雾后面,“当真?”
“当真高明!”郭图微笑着点了点头,“主公此举,白马守军必轻而无备,到时——”
他滔滔不绝地阐述起一些毫无价值的恭维话,有些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有些是他平素就准备好,运用熟练的,其中还有几句曾经用来哄骗这位年轻主公的父亲,效果也很不错。
这十数年的陪伴与信任,与他未来唾手可得的荣耀和财富相比,确实是微不足道的,郭图这样怅然地想,但在心里决定还是要为大公子留一个小角落。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在刘备面前大哭一场!
那柄长剑就在他谋划该怎么哭时,捅进了他的脖颈!
像杀猪一样。
公则先生倒在地上,嘴里荷荷地想发出什么声音,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一张嘴,涌出来的全是血沫。
那只大鹏鸟愤怒地俯倒在地上,利爪划过席子,在上面突兀地增添了一道又一道伤痕,很快又被鲜血漫过,再看不真切。
“刘备已入邺城,粮草丰足,”袁谭说道,“我要濮阳白马何用?”
既不要濮阳和白马,为何要,为何要这样郑重地说出来?!
袁谭很快又答了,声音又静又冷:
“我自然要击退刘备,夺回父亲的基业,只是世事艰难,不得不暂别公则先生。”
郭图在惊愕和愤怒中挣扎翻滚了片刻,就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他从来不认为是主公的人,已经成长为令他感到陌生的模样了。
至少,这位主公再也不会被他哄骗到——不得不说,这是一桩很了不起的进步——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袁谭重新坐了下来,将竹箸伸进古董羹里,夹了一筷猪肉出来。
新杀新煮的猪肉,用小火慢慢熬了这许久,调料已经完全进了肉里,咬一口,肉汁在嘴里迸发开,很香。
他就是这样贪婪地一口口吃完这个小锅里所有的肉,一眼也没有看向那只曾经站在他的肩头,雄心勃勃地俯瞰整个冀州,甚至准备飞到刘备肩头,也如此俯瞰整个天下的大鹏鸟。
于是郭图的血渐渐凉了。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