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作为常态发生的事情,在这里都发生过。
就像那些从农民变成黄巾,从黄巾变作野兽,再从野兽的心智中慢慢清醒过来的青州兵一样。
她身后跪得很小心的人大概曾经确实只是个农民,老老实实地在田里刨食,刨了十几年或是几十年,直到战争突然来临,他的兄弟和乡邻死了,而他活下来了。
于是什么都变了。
变了之后,再说什么,就没有意义了。
“大将军……”
妇人们是要慢慢穿衣,一个个出来叩首后再抹着眼泪回家的,这段时间对于妇人们而言,只恨太短,她们恨不得将衣服披在身上就快快飞奔回家,抱住她们的亲人大哭。
可对于匪寇们而言,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也太煎熬了。
有人观其神色,凑过来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其实大将军看这城中百姓,贼首虽有暴行,但也并未大肆屠杀,当然,杀一个也不对!但是形势在这里啊!
——他这样仰慕大将军的名望,若是大将军赦免了他的死罪,他必甘心为大将军效死!况且有他这个表率在,其余匪寇难道看不到吗?既知大将军既往不咎的宽仁,他们必定望风而降!大将军到时就能迅速聚敛起一支兵马啦!有了这支兵马,大将军必能助主公一臂之力,早日平定河北!
——早日平定河北,生民就太平了!只要把目光放远些,河北生民皆感念大将军的恩德呀!
这些窃窃私语在她耳边绕来绕去,说穿了也就是告诉她一件事:
盗贼比妇人有用,大将军要是领千军万马来,这些土贼不在话下,碾平即可,但你既然不想大举征发兵卒,那就得想办法填补上这个缺口。
抬抬手,放过他吧?大家都这么做呀!
大将军,说句话呀?
大将军思索了很久这句话该怎么答,那双寡淡的眉毛也皱了很久。
忽而舒展开,跟着大将军的这写人心中就都舒了一口气。
“你起来吧。”她和颜悦色地对雷公将军说道。
这一幕并不突兀,甚至连妇人也不觉得惊讶与愤怒,她们低头向她行礼后匆匆离开,没有一个人嚷出一句不公——她们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大的公平,怎么敢在这样的贵人面前出一言质疑?!
于是雷公将军就爬起来了,眼睛里含着热泪,张嘴似乎要说几句真心实意的话时,大将军又说话了。
“拔你的剑。”
有一双接一双的眼睛,在街头巷尾,在破败的窗内,在晦暗的尘土后,不可置信地亮起。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粗看像极了闲时八卦的样子。
可是细看他们的嘴唇,看他们的手指,看他们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些没有走远的妇人被人拉住,悄悄回望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大将军若要杀我,”那个汉子颓然道,“使一卒便是,何须令神剑蒙尘。”
“我的剑杀过许多人,比你高贵的有,比你卑微的也有,”她仍然很平和,“但在我看来,只有我杀死了无辜者,它才称得上蒙尘。”
雷公将军孤零零地站在日光下,嗫嚅了一会儿,似乎想不出什么话来。
有人无言地递给他一柄剑。
“大将军……”他忽然又开口。
“嗯?”她态度仍然很平和。
“若小人起兵时能遇见大将军,”他说,“小人必不会走上这条路。”
大将军已经很久没有拔过她的神剑,甚至连亲兵也渐渐忘记那柄剑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当她将列缺自鞘中拔·出时,亲兵们又都惊异于他们怎么会忘记!
那泛着淡蓝光泽的剑刃映着太阳,却散发着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那剑自雒阳至长安,又从长安颠沛流离至今,已是过了许多年,久到总角的稚童娶妻生子,久到年轻气盛的将军鬓边青丝换白发。
可它不曾变过!
当大将军迎着冲过来拼死一搏的贼首,用力劈下那道剑光时,这座土城一瞬间被它照亮!
——这就是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