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陆悬鱼能看出来的问题, 牵招一定是更早发现的。
但他没有办法。
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去调整自己的前军与两翼的距离,但这毕竟不是日夜操练的表演项目,那些校尉不曾受他恩惠, 不曾与他同甘共苦, 他们每一个对自己营的士兵都有不同的要求, 他的命令下达到营,再由校尉传递给士兵时总要慢一拍,他怎么能指望如陆廉一般如臂使指呢?
但他仍然暂时居于上风。
陆廉的前军已经渐见溃败,冀州军也准备驱赶前军溃兵,冲散中军。
双方前军都已经不如当初, 这片战场也是如此。
他们都很疲惫, 而这方圆数十里又充斥着恶臭的气息。有人摔倒了, 来不及爬起来,先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大吐特吐一阵。运气好的抹抹嘴,拎着长刀继续冲上去作战,运气不好的,一弯腰一低头,一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这再也不是什么大汉精兵的巅峰对决,这是在泥巴里打滚。
他的士兵体力更胜一筹,因此能够压制着对面的士兵, 但终究都是一脸一身的烂泥,难看之至。
这个疲惫的中年武将想到这里,将目光望向远处被中军重重保护的大纛。
她的前军士兵正在溃败, 正在死去, 而她无形无质的目光似乎仍能穿透战场, 扎进他的心里。
她是不会败的。
越到了这样狼狈的境地, 她越有绝处逢生的决心和意志!
所以他不能——他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他必须将战果扩大!必须一鼓作气, 用溃兵冲散中军,将前军与两翼一同压上,为主公的马铠兵创造决胜的时机!
太阳一动也不动,有乌云缓缓而过,将这一刻暂时冻结住。
陆廉的前军开始推推搡搡,有人要跑,有人要拦,短暂地陷入混乱,但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要么她亲率中军压阵,如她在过去十数年里做过的那样,要么她就只能做好撤回大营打攻坚战的准备。
但这两招,牵招都已做好准备——他令两翼包抄,驱赶陆廉自己的溃兵,冲垮自己的军阵时,主公正可放出马铠兵!
若她准备困守孤城,那更是不战而降的行为——青徐兖豫四州兵力枯竭,遍地狼烟,她是再也找不到一支援军的!
——但,这毕竟不是她在指挥有什么失误。
此刻无论是牵招荀谌,还是冀州中军土台上的人,看得都很分明。
袁公就是已经有了吞并天下的实力!
河北兵马如此雄壮,生民如此繁茂,他们的兵马粮草是源源不断的,而陆廉打一场少一场,只能渐见枯竭!
他们怎么比!她纵然韩白再世,又如何能胜过这一场?!
苍白阴沉的海浪渐渐涌了上去,灰烬般的泡沫冲刷着徒劳抵抗的防线。
依旧有人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想要努力将崩溃的阵线重新挽回,但那阵线像是以沙砾筑成,在不断的冲击下渐渐消融,最终被海浪吞噬。
在这样的局势前,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廉!陆廉的中军撤了!”
“彼军败矣!彼军败矣!”
陆廉的中军没有向前,没有顽抗,而是集中起来,向着包夹过来的右翼而去!
人人都是知兵的!这再明显不过,就是突围的征兆——大局已定!
陆廉已逃!
大局已定!
甚至就连荀谌都失态地向前走了好几步,一脸惊骇,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这一幕!
“主公大业可成矣!”
“可笑陆廉小儿,枉逞声名,还不是败在主公手下!”
“我看不出今夜,刘备便将倒戈弃甲,以礼来降了!”
“荆州刘表,庐江刘勋,皆如土鸡瓦狗,江东孙权小儿,更是不堪一击!”
“恭喜主公!恭喜主公!”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终于令端坐在土台上,根本看不清战场状况的袁绍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终究是对得起他的儿子的,他对得起三郎,也对得起大郎和二郎。
不错,他确实想要三郎继承他的家业,可是等他打下了黄河南岸的州郡,他难道会亏待自己的儿子吗?弟弟难道会对兄长不恭不敬吗?
他终究是可以坦然闭上眼睛的。
袁绍心里这样念着自己将为儿子们留下的遗产,整个人混沌着,很想要倒下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喊起来!
那不再是得意洋洋,变着法儿阿谀奉承的吹嘘之声了!
那声音里有惊骇,更有急切!
“主公!主公!彼军有变啊!”
陆廉舍弃了她的前军!大营!城池!
她带着数千本部兵马,那是她最后的士兵,却没有向着包围圈外逃去!
她奔着中军来了!
那面大纛,奔着中军来了!
她的士兵在跑,顶着随时将要落下的箭雨在跑。
她也在跑,她跳下马,拎着剑,跟在他们中间。
这样对她的视线没有什么好处,她不能骑在马上,高过众人一头,去遥望冀州军的动向了。
她压根不准备再去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