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渐渐地来了。
没有徽章, 但营门前巡逻的士兵甚至没等到那几个人走近,验看身份,就喝止住了他们。
他们与其他缓缓入营的士兵很不一样, 尽管穿着一样肮脏破烂,看不清颜色的衣服。
第一天归营的士兵毫无疑问是识路的。
不仅识路, 而且一般有小队为单位, 互为倚仗,体力良好, 分辨方向之后, 可以顺利地走过十几里, 甚至是几十里的路程。他们与其他归营的士兵慢慢汇在一起, 互相交流起来。谁杀了几个敌人,谁搜刮了多少战利品,哪一个竟然斩获了一面旗?杀了一个部司马?这功劳可就大了。
他们是疲惫的, 但尚有话说,眼神中还带着对军功, 对未来的那点光彩。
第二天归营的士兵就沉默了许多。
他们失去了自己小队的同袍,在追逐或是被追逐中溃散,在遍地都是人的寂静荒野中寻找着方向。他们可能受了伤, 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陪伴他们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们当中有人能捡到一根火把,继续慢慢走。有的人则在野外又度过了一个夜晚, 天亮时才被斥候找回。
谁也不会问他们在那个夜里听到什么, 看到什么,但他们的神情与第一天回来的人是迥然不同的。
他们的脸像是冻结在冬末春初的夜里, 再也无法舒展开, 但他们仍然能够沉默地继续他们的职责, 像一具具已经死去,灵魂却尚未解脱的尸体。
而第三天开始再回营的士兵就很不一样了。
他们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大将军派出去的军官带兵领回来的。
冀州军击碎了他们的心志,也击碎了他们的人格。
他们当中有些人像游魂一样在战场边缘游荡,有些人选中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离。当他们吃完身上带的少量干粮之后,有人将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条,找到一处略像样些的树桩,赶紧将绳结打好绑上,再躺下来,小心将自己的脖子伸进去。但也有更执著些的,终于在一座废弃村庄里找到一棵被交战双方忽略,没有被坚壁清野掉的古树。
斥候走到那里时是吓了一跳的。
那树上挂满了人,风一吹,晃晃悠悠。
但既没找到树桩,更没找到那棵树的人就在第三天,第四天陆陆续续被带回来了。
他们是逃兵,需要受罚,大将军很宽仁,除了煽动逃跑的人会被严厉处置之外,大部分溃兵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帐篷里。
但他们不能出操,不能训练,给饭他们就默默地吃,不给饭他们也可以安静等着自己被饿死。原来的灵魂似乎已经消失,俯在身上的只不过是战场上的鬣狗与寒鸦,在夜里闪着阴森森的光。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来的。
他们的身形不像流民,更像曾经吃过很久一段时间饱饭的士兵。
但他们又不像第四日第五日归营的人。
他们很平静,看向营地的眼神里有些挑剔,有些打量,还有些畏惧,互相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这很可疑,巡逻的士兵声气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们,不许他们近前一步。
那一张张脏兮兮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服气的神情。
“我们,我们校尉让我们来的!他说,他同大将军是有交情的!”
士兵大声“哈!”了一下。
“你们的校尉是哪一位贵人?”
“王金凤!”那个为首的汉子也大声“哈!”了一下,“他可是我们青州军中有名的刀手!”
几个巡逻的青州兵狐疑地小声商量几句,有人悄悄跑进营去,还有人继续斜睨着打量他们。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是哪一营的?何时出的名啊?”
“你才多大年纪,他领着我们一众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杀去雒阳时,你还在撒尿玩儿泥巴呢!”
刀疤脸王金凤跪坐在地上,偶尔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摆出正襟危坐的气势,但怎么也学不来。
他最后还是两只手撑在地上,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嚷道,“大将军!他们早就归顺朝廷了!那话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他们就是嘴笨!嘴笨而已!”
上首处的年轻女子面色很冷淡,但嘴唇轻轻张开,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
刀疤脸赶紧竖起耳朵去听。
……好像是夸他“很有精神”。
……不确定,再听听。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点看不过去他的举止,冷冷地开口:
“大将军并非因言论罪之人,但军中自有法度,尔等今后当谨言慎行才是!”
刀疤脸讷讷地应了,想想又赶紧开口。
“大将军,小人能当校尉吧?”
大将军脸色平静地看着他。
“一营一垒谓之一校,尔有何能,堪为校尉?”
刀疤脸赶紧挺挺胸,“大将军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兴的样子。
“出言狂妄!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考校你!”
这话又令刀疤脸有点惶恐,赶紧低下头。
但他还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头,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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