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还是个晴天, 风很硬,太阳落在士兵一层套一层的寒衣上,将最外层戎服上的壳子照出了一层光亮。
那也许是油脂, 也许是污垢,原本是发乌的色泽,被太阳这样一照,远远看上去倒像是铁质甲片泛着的寒光, 气派极了,但不能离近了仔细看, 离近了看, 就露馅了。
他们也很机灵, 从东城门出去, 绕了一大圈,走了几十里的路程,才堪堪绕到袁谭军东北方十几里的大湖旁。
那里树木丰茂,即使到了秋冬,湖边的湿地里依旧能长满一人高的长草, 除了在大湖里讨生活的渔民之外,就连附近的农夫进了湿地也会晕头转向,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因而这地方除了有渔民, 还有匪盗, 有时两者还会相结合, 乱世时渔民就下了船四处劫掠, 治世时他们又变成热爱和平的好百姓。
陆白对这里完全不了解, 张超略知一二, 泰山寇出身的臧霸来过两次。
他们听到陈登说要在这里设伏时, 立刻表示要寻几个靠谱的向导。
“这里的地形,”这位下邳陈氏的世家子说道,“我是很熟悉的。”
几个人一起狐疑地看他。
“我来这里剿过匪。”他又解释了一下。
剿匪这活听起来很简单,己方兵精粮足,对方只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零星匪寇,但实际操作起来就满不是那么回事,贼人势大时,也是能给孔融堵在城里不敢出门的——当然名闻天下的孔文举不擅此道就是了——式微时,又能立刻作鸟兽散,躲进芦苇荡深处,让人再难寻觅他们的踪迹。
陈登的计谋就出在这里,准备将袁谭的兵力引过来,到时埋伏在此的兵马一起杀出,如果能成,这就是大功一件。当然也考虑过,按照袁谭最近的谨慎路数,他可能不会倾巢出动,但只要有冀州军入彀,就不赔本。
等到这仗打完,正可以派一队衣衫破烂的士兵回去乱嚷嚷,诈吕布一下,反正双方混战时,误报军情的事屡见不鲜,岂不一举两得?
他们在长草中间埋伏好,顺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麦粉塞进嘴里,胡乱地充饥时,也有人将麦粉多倒一些,分给被他们抓来的百姓手上。
那些百姓一声接一声地哀求,直到有人过来,好言好语地宽慰了他们几句——他们都是好百姓,不是间谍,这件事陈将军是知道的,只是怕他们被乱军所害,所以留他们在这里,等这场仗打完,自然送他们回去。
百姓们似乎信了,但也可能没信,无论如何,他们得了那些粗粝的麦粉之后,眉目间的恐惧也淡了些,一口口地将这点食物吃下去,一个挨着一个,低眉顺目地蹲在那里不言不语。
“队率说的是真的吗?”有新兵悄悄地问。
“什么傻话,哪怕是管天管地的小陆将军也没这样的善心,”他身边的老兵嘀咕了一句,“只是怕他们通风报信罢了。”
百姓通常是懵懂而麻木的,有些是不辨善恶,有些是没资格去分辨善恶,他们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他们会不会将军情交代出去也不由他们说了算,甚至少数由他们自己说了算时,还要考虑到通风报信的奖赏的诱惑力。
那不是用来改善生活,喝一顿酒,穿一件新衣之类的诱惑力,而是自己和家人都能在这个冬天里活下去的诱惑力。
他们活得很苦,因此这种诱惑力格外巨大,考虑到这一点,行军时也必须将这些农人统一看管起来。
忽然有人从芦苇深处跑过,有斥候立刻追了上去。
但这样的地形很不容易骑马,那几个衣衫褴褛,踩着破烂草鞋的人也跑得飞快,离得又那么远,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斥候互相嘟囔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远处隐隐传来金钲与战鼓声,作为诱饵的前军已经迎了上去。
战斗就要开始了。
这场战斗刚开始是很正常的。
陈登这边三千诱兵,六千伏兵,由陈登和臧霸带队,留了六千人守城,陆白和张超守着。冀州人看到这边只有三千兵马后,也只派出了一个五千人左右的军阵,一手盾,一手长·矛,缓步向前,与陈登的兵马逐步靠近,等到了三十步以内,双方都开始互丢长·矛,丢完长矛,盾兵后退一步,有壮汉手持短兵冲上来,那可能是手戟,可能是钩镶,可能是环首刀,互相撕扯在一起时,金戈撞击发出的刺耳声响竟盖过了厮杀与战鼓声。
在冀州精锐的步步紧逼下,守军这边的阵线开始被撕出口子,有牌手顶上,但又被对面撞翻了盾牌,慌乱中只能转身逃走,一不小心又撞翻了几个同袍,这个口子就被撕得更大了。
当阵线上出现了数道口子之后,后方的旗帜一变,金钲声也起了变化。
士兵们开始缓缓后撤。
先是撤得很有秩序,相互配合,而后越来越慌张,很快就丢下了武器和旗帜,调转方向,撒开步子,向着那片枯黄却仍丰茂的沼泽逃去。
冀州人大声欢呼起来!
那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的旗帜,那是广陵太守陈登的军旗,他不仅是朝廷亲封的两千石的高官,还是刘备极为器重的亲信,名位大概也只在陆关张那几人之下罢